文/李阿娟
我婆是在我來佛坪的第三年走了的。接到她去世的消息時是下午剛上班,那時佛坪交通不是很發(fā)達,走108國道經(jīng)周至回家的班車每天只有一趟,錯過的話就只能等第二天。那次,我回到家時已是第二天晚上8點半,當(dāng)我看到我婆在那躺著時,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悲傷哭暈了過去。
前段時間因為修機場高速路,要征用村上的祖墳所在那片地,我婆的墳也未能幸免。遷墳?zāi)翘煳矣譄o法到場,別說幫忙,連去燒個紙錢囑咐兩句表達心意都做不到,想起她走的時候我連她最后一面也沒見上,心里難受之極,晚上久久不能入眠,與我婆有關(guān)的記憶噴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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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婆是1934年的人,圓臉,花白頭發(fā),看她和我爺?shù)恼掌孟袼贻p時也不低,但早年因為患病背上坨了疙瘩,個子不高。我問過我婆為啥背上會長背裹(羅鍋),我婆一下子黑了臉,嚇得我再也不敢多嘴。有次我爺和婆吵架時我隱約聽到我婆埋怨我爺非要叫她搭手搬石頭把腰擰了才導(dǎo)致她的身體造成了創(chuàng)傷。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婆做事利索、潑辣能干的個性。
我是我婆的跟屁蟲,只要她抬腳,我就必定跟在身后。我婆最遠的親戚是我舅爺(我婆的親弟弟)家,可能是身體原因吧,但凡要出門,她總要拄根拐棍。每次去我舅爺家,我和我婆的手都被禮當(dāng)占滿,她那彎彎的拐棍像一個傘把,一敲一進的快步奔走,拐棍好像能讓她更有勁,我就抱怨攆不上她。走累了,我婆便祿著我的肩停下歇一歇。我婆不讓我打開點心,但如果有蘋果或者橘子則會叫我吃一個,我走的又累又熱,常常是一到地方就接著水龍頭大口大口喝。我想有可能是跟我婆走親戚的經(jīng)歷磨煉了我的心性和耐力,讓我不至于生活中遇到一點挫折就輕言放棄。每到這時我就埋怨我婆為啥不是“小(碎)腳老婆”(裹腳老婆婆,我們方言里把小叫碎)?!說來也怪,同村幾個我婆的好友都裹得小腳,但我婆只比她們小兩三歲卻不是。我經(jīng)常問她怎么不是小腳?我婆說裹小腳要四五歲最合適,她那么大時同村的跟她一樣大的都裹了,因為她娘死的早沒人管她,她是家里長女平時要做飯還要勞動,纏小腳著實不方便,也就沒裹。等她長到十一歲準(zhǔn)備裹腳的時候她爹上街買布回來時被國民黨兵抓去剪掉了長辮,還告知他不要再給女娃裹腳,于是她裹腳的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雖然我偶爾會在晚上被我婆支去給同村的幾個我小腳婆們搭伴,但她們的小腳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生平唯一一次見過裹了的小腳還是恰巧碰見我姥姥婆(我婆的姑)洗腳時。那天陽光明媚,我婆打發(fā)我去村上绱鞋匠家里取回她給我姥姥婆做的幾雙小腳鞋拿去給我姥姥婆。我姥姥婆的家跟我家同鎮(zhèn)不同村,記憶中的她皮膚白皙,一頭銀發(fā)低盤在腦勺后面,上身通常都穿著白色或淺藍色斜襟盤扣衣服,下身穿寬松的束腳褲(有點類似現(xiàn)在的哈倫褲),看著十分整潔素凈。我去的時候恰巧她端了盆水坐在后面院子的太陽下正準(zhǔn)備洗腳。她的褲腿口被一條又長又寬的黑色布條(俗稱裹腳布)緊緊纏裹著,洗腳的時候先要把布條褪去。隨著裹腳布一圈一圈散去,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以前在書本上看到對“小腳”的描述多是些冰姿潔、婀娜襯、三寸金蓮搖曳生姿步步生蓮的詞語,可當(dāng)我真正見到裹腳布下的“廬山真面”時,這些美好的想象瞬間破碎一地!一雙腳的腳背高聳隆起,足弓彎曲到近乎于與地面垂直,五個腳趾只有大拇指正常,其余四個腳趾頭一百八十度平朝著腳心擠在腳底板陷進肉里。這哪里是腳呀?!完全畸形到嚇人!洗的時候,我姥姥婆一個一個將趾頭掰開修剪除繭,然后又放回原位。我問她疼不疼,她叫我捏捏看,我躡手躡腳地輕輕按壓了一下,然后迅速抽回。那趾頭軟軟的,一點骨頭都沒有。姥姥婆說第一次纏腳的時候她都疼暈過去好幾次,醒來后還逼著她下地走路,任她怎么哭喊求助都不行,后來習(xí)慣了也就不疼了。纏腳不是一次成型而是先裹住,過幾天緊一點再緊一點,一次比一次緊,直到成型。纏腳過程中會發(fā)炎化膿,盡管如此,還是要下地走路,那感覺比走在刀尖上還刺痛!我又問我姥姥婆愿意不愿意纏腳?我姥姥婆說小時候周圍的女娃娃都纏著腳,大人才不管你愿不愿意,到年齡了就硬給纏了!雖然那個特殊的時代背景讓小人物的哭喊不值一提,但一定是深深的無奈和絕望才會讓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耄耋老人稍稍提及此事就淚流滿面、傷心不已!我婆總慶幸自己沒纏腳,說腳大走四方,社會好了,女娃也能念書能工作,再也不用身不由己去受那些疼痛了!在我婆去世前兩年,我曾經(jīng)給搭過伴兒的最后一位小腳婆也離開了人間,至此,我再也沒見過裹小腳的老婆婆了。
我小的時候家里是對排四間土坯房,我婆和我住在灶房隔壁。她不愛人睡懶覺,經(jīng)常給我說“起得早天長”,我不明白天要那么長干啥?直到上學(xué)后老師教了“一日之計在于晨”才知道我婆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婆說她和我爺養(yǎng)育了我爸他們兄弟姊妹七個,每天都是雞沒叫鳴就已經(jīng)摸黑起床搟好了幾案面,我爺一吃就干活去了。等我爺走了,她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掃收拾干凈,才經(jīng)管我爸我姑們起床吃飯。要是她稍微起晚點,家里的事情根本就干不轉(zhuǎn),所以她習(xí)慣早起,因為早起讓她受益良多,讓她的生活井井有條!雖然她沒啥文化,但樸素的生活經(jīng)驗卻同樣教育和影響著我,讓我明白了很多至簡的生活道理!
我婆住的房子房門背后鑿了一個長約1米2寬90厘米的墻洞,一扇雖然破舊卻很干凈的半簾筆直地垂掛其間。你猜墻上挖個洞是干啥的?說到這我不得不為勞動人民的智慧豎起大拇指,這個洞是用來連通廚房和臥室的門!別看這個門洞,作用可不小,一來可以方便進出,二來能觀察臥室小孩的狀況,而且在冬天生火做飯廚房溫度高時還能蹭個暖。我婆是典型的關(guān)中婦女,麻利(勤快)能干,家務(wù)活兒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搟面、切削筋、蒸面皮、包餃子、搓麻食、打攪團、烙菜盒、烙鍋盔、蒸花饃還有淋醋全不在話下。
我初三時家里蓋新房,我和我婆住在二伯家里,我爸媽住在老家無暇督促我的學(xué)習(xí)。我便開始了叛逆,曠課,挑釁、頂撞老師是常有的事,有時帶著同學(xué)逃課去逛廟會,有時跟同學(xué)一起到學(xué)校附近的墳頭上坐著吃獻果。自我婆知道我的表現(xiàn)后,她變了,以前生怕我進廚房,但以后有段時間每次只要我在家,她做飯時便必須要我學(xué)著她擇菜切菜,她磨面我要跟著推車攪拌面粉,甚至半夜起床發(fā)面還要叫我給她照手電,我極不情愿,找各種借口逃避,但每次她總煞有介事的拿出她那套說辭,說舊社會家里又窮又苦,她在比我小的年齡就要照顧一家子人,我這只是給她幫個忙而已。直到有一次燒火時不小心燙到了右手,也許是連日來積攢的怒氣爆發(fā)了,也或許是我已經(jīng)達到極限了,我氣急敗壞地扔掉火棍,罵她是舊社會的黑心老太婆,罵她濫用童工,并要跟她斷絕關(guān)系,從此不認她當(dāng)婆!奇怪的是她確一點都不生氣,笑瞇瞇地又開始她那一套被我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的說辭來。那天臨睡前,她問我學(xué)習(xí)好還是干活好?學(xué)習(xí)好,學(xué)習(xí)的時候不用幫你干活兒!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聽了我的回答,我婆笑了笑說她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進過學(xué)堂,跟她同樣的年紀(jì),念書的孩子無憂無慮,而她卻早早扛起了生活的擔(dān)子,說著說著她背過身去摸了摸眼淚。現(xiàn)在社會好了,女子娃都能念書,不好好念的話就像她一輩子只能圍著鍋灶轉(zhuǎn)。雖然我還未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深意,但那晚的夜談我聽了進去,也或是她平時的叨叨見了效,自那后我也慢慢收了心,到臨近中考我常常學(xué)習(xí)到凌晨二三點,發(fā)了奮地把以前缺了的課補回來,最終如愿以償考上了心儀的高中。現(xiàn)在想來,我婆這些話的本意并不是反對女孩子干家務(wù)活兒,而是說女孩子不能只會干家務(wù),沒有其他本領(lǐng)。以前她們的生活無從選擇,纏不纏腳,念不念書,嫁什么人都是時代大勢下父母之命,而我們這一代人卻可以自己選擇!我婆希望我好好上學(xué),有知識有文化說到底也就是希望我能把握人生的主動權(quán),將來有更多的選擇,不像她們一樣只能過宿命中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也正是這段“糾錯”運動,卻讓我有了意外收獲!這幾年疫情不斷,我離家遠,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想家的時候,我也嘗試做起了家鄉(xiāng)飯??赡墚?dāng)時給我婆打下手有些功底在,臊子面、打攪團、菠菜面、蒸面皮、菜盒子這些我學(xué)起來毫不費力。我婆說的沒錯,干啥不要害怕吃苦吃虧,其實老天爺有雙眼睛看著呢,你這里失去的,他在那里總會轉(zhuǎn)著圈圈的給你補償回來。
我吃酸味重除了水土的原因外和我婆淋醋釀醋離不開關(guān)系,淋醋我記不清步驟了,但她淋醋專用的那兩口大甕到現(xiàn)在還在我爸媽還沒舍得扔一直在家里柴房放著。醋的淀粉沉淀物我們叫醋糟,曬干后加在面粉里和成淡褐色的醋粉水蒸出來的醋粉皮則是一年到頭都吃不到幾次的稀欠,醋粉皮底味酸,放調(diào)料的時候就只加一點醋,誰要是沒報握住多到一點點醋,吃下去則會牙軟胃蟄。現(xiàn)在做醋的人少了,雖然也能買到醋粉,但那味道總不正宗不地道。做饃蒸饃也是我婆那個年代的基本功。長輩過壽要蒸壽桃送上祝福,有人去世要蒸獻槨饃,過年要蒸花饃,過正月十五傳說老鼠娶親要蒸老鼠饃祭獻,這自然就成了我婆的主場。蒸一次饃一般得兩天。第一天發(fā)酵、起面;第二天制作、蒸、成型。這兩天中最為考驗人的是面的發(fā)酵。酵面不比發(fā)酵粉,對溫度和濕度的要求更高,過熱過冷都會錯過最佳發(fā)酵時間,從而影響口感。面發(fā)好后,就開始制作,只見一團團酵發(fā)面在她的雙手間跳躍舞蹈,變成桃子狀、變成葡萄樣、變成花、變成刺蛋、變成葉子,總之是變成了她需要的樣子。蒸的時候就怕漏氣,她便找來磚頭塊壓倒鍋蓋上,并將籠周圍用濕籠布纏住。有時也不知為啥蒸出來的饃會有一些泛青,我婆氣的說那是被“鬼”抓過,我雖然不相信,但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為啥。等饃快出鍋的時候,她就會取來從貨郎擔(dān)那買好的色粉,每種顏色都取一點倒入一個方形的上面有6個小窩的石頭調(diào)色盒里,等饃一出鍋趁熱就要趕快上色,然后晾涼,再用細掃竹棍將花插到饃里組合起來。我們小孩子總是爭搶饃上的花,只要有一個人把它拔下來,那就不要想其他的還能完整留在上面?,F(xiàn)在這些場合已經(jīng)見不到自己蒸的饃了,機器的快捷和簡便取代了人工的復(fù)雜和繁瑣,蒸饃的手藝我媽和我姑這輩人好多都不太會,更別提我們這代了,我們能做的只能將花饃留在記憶中了講給以后的人了。
我婆愛養(yǎng)雞。家里孵小雞的時候,她會在臥室門后弄個麥草雞窩讓母雞臥里面,每天我都要看好幾遍,有時候母雞被我看毛了要朝我撲來啄我,我嚇得又哭又躲,我婆就趕快把雞邀開哄我。她叮囑我母雞燥,千萬不要靠近,更不要捉小雞。小雞孵出來后,晚上快睡覺的時候嘰嘰喳喳,吵得睡不了覺。為打發(fā)時間,我婆就跟我一起抓揚兒(一種石頭塊游戲),她說天擦(剛)黑,雞上架。果然不到一會我婆的話就應(yīng)驗了,我們也停止游戲,進入夢鄉(xiāng)。等雞仔長大一些,母雞留著下蛋,公雞賣錢。取雞蛋這種差事自然成了我的,我婆說聽見雞咯咯噠就知道下蛋了。她說的辦法果然屢試不爽,我每次都能取到熱乎乎的雞蛋,然后小心翼翼地存放到雞蛋專用木頭盒里。我婆一輩子節(jié)省節(jié)儉,連倒油都要把瓶口邊抿干凈,但她對我卻格外大方。每年臘月間,她總給我好幾百塊錢早早催促我去買新衣服,大年三十或者初一早上又給一沓壓歲錢,即使我已經(jīng)上班,她還依舊如此。這就是我婆的愛,她對自己舍不得,卻對我大方至極。北方的冬天格外冷,睡覺時我總是將自己凍得鐵疙瘩一樣的手腳一下子蹬到她肚子上,她悶著頭不吭聲,但明明我看到她被我的突如其來“冰”到表情扭曲,額頭皺成一團?,F(xiàn)在每每回想起來,我都不禁感慨,那真是最甜最溫暖的時光。她雖然沒有常常表達出來,卻用她的質(zhì)樸勤勞給了我柔軟的愛,給了我們家無私的奉獻,她的點點滴滴指引和感染著我,在潛移默化中給了我更好面對生活的底氣和力量!
我婆的事情越想越細,越說越多,一看表已是凌晨三點,不想了,明天還要早起上班,睡吧!哎,婆呀。我想你,愿你在另一個世界快樂幸福!
2022年11月27日于佛坪
[責(zé)任編輯:li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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