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剛一出生,哭的便很亮堂,滿屋的人開水般沸騰起來。蹲在門檻邊抽旱煙的爹早已跑進(jìn)來,擠到床邊,眼瞪得像是頭牛,眼睛比身子先伸到小子白花花的身體上,嘴唇抖著像是篩糠,言語稀碎吐不出半個整句。很久后,索性放開嗓子嚎笑起來。劉成爹沒大期望,就期盼兒子像自己能地里刨食,安穩(wěn)過一輩子。劉成守三畝良田,回家有兒子嘟囔著爹喊,睡覺能躺在女人大腿上。他覺得兒子這一輩子就圓滿了,更多的追求都是虛妄。他也不覺得自己兒子能有什么超人的本事。
韓功德出生在大戶人家,和劉成差不多久。他家里占幾村地,劉成家就租韓家的地。韓功德生下來,不聲不響瘦瘦弱弱,連干嚎的力氣都沒有。接生婆急著晃孩子,小孩眼閉得很死,后來的大夫看了這孩子,也是嘖嘖稱奇。他擦擦頭上锃亮的汗珠,說這孩子有一股氣,撐著他不叫喚,又說不用擔(dān)心,沒什么大礙。韓功德爹媽都憂心極了,等到孩子滿月,百日,周歲后,發(fā)覺他和別的小孩并無二致,又把心揣回了心房。后來請了個出名的神算子給韓功德算命,這人梳著油光滿面的背頭,掛上墨鏡。來了先問生辰八字,再問出生情況,細(xì)細(xì)搓手半晌,摘了墨鏡猛睜眼,原本懈怠的眼躍出清光,看的他爹媽心里繃緊了弦。神算子緩緩氣,說這孩子命里有股硬氣,能托的他脊梁支棱心思純正,但也會惹殺身之禍。韓父韓母心里緊起來,忙追著問有什么辦法避舍,神算子搖搖頭,說命由天定,沒人能改。說完他收拾了工具,什么都沒收就走了,只留下更是害怕的韓家爹媽。
過了幾年春秋,韓功德要上學(xué),只是離家太遠(yuǎn),要選個打雜小孩跟著。這時選中了劉成,一是年齡相近,二是劉成和韓功德自小玩的親密,且劉成打小聰明機(jī)警,能干的不能干的心里有秤稱著。劉成和韓功德相識,很有戲劇性。初時劉成和另外的小孩去韓家杏林,上躥下跳的偷杏,后來韓功德看到,愣愣的上前講理,被不認(rèn)識他的小孩踹了一頓,只有劉成過去拍韓功德身上的土,這時大人們趕來,周圍小孩都成雞犬,霎時土崩瓦解,劉成離得近被逮到了,幸虧韓功德力證,才讓他脫了冤屈。就此劉成和韓功德認(rèn)識了,平日間劉成放牛,韓功德讀書,見面很少??身n功德見到他,就談自己在書中讀到圣人的大道理,大道之行一類,都蹦出來。這話聽得劉成起了繭子,耳朵照舊疼,他打斷正背起勁的韓功德,問他這些什么意思。韓功德晃晃腦袋,耐著性子講,說這是圣人的理想,人人安樂各司其職,所有人親如兄弟。
他講這話的時候,和劉成的牛一起躺在樹蔭底下,頭枕在牛身上,樹葉間有空隙,亮光落下來碎成片片。韓功德講的神采飛揚(yáng),眼里燃著光,爍爍的很吸引人。劉成只覺得很大很空,他不理解什么叫做所有人親如兄弟,便問韓功德有什么例子。韓功德就拿他們兩人舉例子,說全天下的人都想咱倆這樣。這話說的劉成心中一沉,忽然間理解了他的想法,于是不自覺地悸動起來,心中也喜歡這樣的理想。
從外面看,學(xué)堂倒有幾分格局,進(jìn)到里面才覺出大變化,其實(shí)不過數(shù)間破陋房子,墻壁還裂開大縫隙。手探到里面,尚能摸出蟋蟀。大梁也不干凈,有時候會倏地垂下蜘蛛,銀絲吊著它,身子掛著打旋,往往嚇得學(xué)生用書砸。教書先生一把白胡子,總板著臉,平時不茍言笑,臉上皺紋也板著,拉長音念書。劉成本來沒資格進(jìn)書房,韓功德拗性子拉著,加上先生謹(jǐn)守圣人之道,滿嘴有教無類。他便坐了進(jìn)來,就在韓功德身后。劉成總聽不下去課,手里呼啦啦翻完一本,便偷偷遞眼神看旁邊人。周邊人多半佝僂腰,臉貼桌子屁股占滿凳子,眼神昏昏沉沉,一副要睡著的樣子。少數(shù)人捏著毛筆胡涂亂畫,腦子隨著筆畫到處飛,靈魂與書桌的熱度,還沒屁股和凳子貼的溫。這樣看了許久,劉成拔起身子,腰一抻,脖子一扭,眼珠子用力瞪一下,想瞅韓功德在干啥。他原本不想這么費(fèi)力氣,可韓功德腰板支棱,整個人坐在那里,就是個豎著的一字,后面往前看,視線全被擋住,沒法子只好這么干。
書的封面還算整潔,里面的書頁早已脫線了,之所以看起來還完整,是因?yàn)樗鼈冇直灰黄称饋?。劉成眼神直了,他知道韓功德用功,可沒想這書都被翻爛了,忽然間他感覺自己有些羞愧,把頭抽了回來,壓下浮躁繼續(xù)看那乏味的書。許久后,先生慢吞吞地起身,仿佛蛤蟆撐起身子,只是畢竟先生沒有四條腿,年紀(jì)又大,確實(shí)比蛤蟆多廢了些力氣。他渾濁的眼睛掃一圈,提了書上的幾個問題,指了韓功德要他來答。
待到韓功德答完題,一節(jié)課也過去了,先生看著一片躺倒的人,也不生氣,只是搖搖頭,胡子連著晃悠悠。然后他再不說話,自顧自邁著步子出到門外,他影子剛消失,屋里就掀翻天。劉成呆呆望著先生離開的蹤影,總覺自己浪費(fèi)了什么。
晚上就寢前,他們可以出門轉(zhuǎn),于是劉成纏著韓功德要他講講書里的故事。韓功德被他纏的沒法子,清清嗓子問他想聽什么,劉成愣了下,他只有想聽故事的沖動,卻還沒方向。這問題讓腦子成了漿糊,劉成想半天,還是推著讓韓功德隨便挑。
正好韓功德順手帶著書,就翻開書,兩人湊到還燃燈的窗口前,蹲在一起,看著蝌蚪般密密麻麻們的文字。這些字原本死透了,在韓功德的朗朗聲音中,又活了過來,抖動尾巴在書上游來游去。劉成看到這些黑色生靈從書中掙脫,盤亙在空中,一頭扎進(jìn)自己腦子。他從這些蝌蚪口中知道,原來除了自己這個山坳坳,世界上還有七大洲,每個州都極大。就算人也有不同的膚色,有的黑的發(fā)光,有的白里透紅,這形容抓住了劉成的心,他想到白里透紅的桃子,香脆甜美,可是這世上怎么會有香脆甜美的人呢?這讓劉成感到疑惑。書里又講,那些白人都頂厲害,他們用鐵做了路,還有龍一樣的鐵車在上面走,這驚住了劉成,他眼皮被魚鉤勾住了般,僵著耷不下去,眼神直勾勾望向黑夜,魂都被叼走了般。他手卻用力揮著,想要砸什么東西,臉上變換著虔誠和迷茫的神情。韓功德回頭看劉成,看他這幅中風(fēng)樣子,便用手推搡劉成,這才把劉成嚇回來。
回了魂的劉成并不急著和韓功德說話,先用手擦了一把冷汗,后把眼睛拋到黑茫茫的山上。山被黑壓壓的夜遮住,遠(yuǎn)處都是暗的,什么也看不清。劉成的眼在燭火映照下卻極亮,仿佛能給黑夜豁一道口子,讓他看到外面。他從沒這么安靜的時刻,甚至能聽到夜的呼吸聲,良久之后他問韓功德。
“少東家,這外面這么大,你說會不會很危險(xiǎn)?”
韓功德靠著墻上,正要收書,聽到劉成的話,想了片刻回道。
“要說危險(xiǎn),自古外出闖蕩,險(xiǎn)峰危途,不知道經(jīng)歷多少危險(xiǎn)。要是害怕,就呆在這山嶗嶗干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啥都不知道。死了背朝上放棺材里,老婆孩子哭哭,再埋上三尺黃土,過上幾年兒孫上墳,草都長滿了。你覺得這樣的活法有意思么?”
“其實(shí)在我來之前,我爹一直跟我說,我們莊稼漢,這輩子埋在地里就行。出外面闖蕩,不是我們這號耕地的活法。去外面,總想的多,腦子轉(zhuǎn)不過來,投上十分力未必能有一份收成,不像這土地?!?/p>
說到這里,劉成跺跺腳,用力很大,震得腳有些麻,可他不管,只是繼續(xù)說。
“土地不會騙人,投多少力,灑多少汗,施多少肥,收多少莊稼。一份對一份,你哄騙土地,等于哄騙自己,沒用!我爹最期盼我娶一個老婆,生一堆孩子,躺床上等到死了,老婆孩子圍著嚎一嗓子,亮亮堂堂的埋地里面?!?/p>
這話講到最后,劉成先沒有憋住,噗嗤笑起來,叫韓功德也忍俊不禁的笑,兩人笑的放肆,粗獷而磅礴。最后先生被吵出來,揪兩人耳朵,一只手提一個,全都轟到了房子里,再也不讓他們吵鬧。
日子過得極快,到了十五歲的時候,韓功德書讀得好,被先生拜托自己的侄子送到了縣城。劉成沒有跟過去,而是留在地里做農(nóng)活,他漸漸取代自己父親。他做農(nóng)活很是把好手,每個路人經(jīng)過他家經(jīng)營的田,都要嘖嘖稱贊。他家田壟堆的整齊,一列延伸到山頭,地里一塊硬土渣子都沒有,全被打成粉。劉父背過手來看看,蹲在田頭邊抽煙邊點(diǎn)頭,過一會劉成光著腳踩進(jìn)田里,剛翻過的田又涼又軟。烈日炎炎,他在田里走,如同踩著云,其他地方都被曬的發(fā)燙,就是腳底板踩著沙瓤的土,裹住腳沁涼松軟。坐久了回樹蔭下,涼風(fēng)吹過來,舒暢的身子都懈怠了。
僅僅是做農(nóng)活還不夠,劉父還有件憂心事。到這個年紀(jì),劉成也該結(jié)親了,農(nóng)村不像縣城,可不能晚結(jié)婚,還要多多生養(yǎng)孩子??墒敲看翁崞疬@件事,劉成都推辭,他想要外出看看,不想被家庭束縛在土地上。雖然這種日子過了很久,但他總存這樣的念頭。直到自己父親身子慢慢差了病了,又嘔又泄,他忙著走鄉(xiāng)串村,尋郎中給父親治病,這念頭便被拋到了腦后。
天不遂人愿,盡管劉成盡心盡力,可貧瘠的家庭難以負(fù)擔(dān)。韓家看在他和韓功德的關(guān)系上,時有接濟(jì),只是病入膏肓的劉父終究治不好。劉父身子愈發(fā)沉重,可腦袋尚且清明,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令劉成停藥。劉成執(zhí)拗不肯,劉父并無法像以前一樣發(fā)脾氣,轉(zhuǎn)而央求劉成。告訴他家境貧寒,他已盡為子之責(zé),不要做無用功了,他不要再喝貴且苦的湯藥,他想存三分體面離世。劉成痛哭流涕,跪在劉父面前一夜,淚流干嗓子也痛,手握著劉父,別人喊他他不應(yīng),用手扯開,只感覺如晨曦般發(fā)冷。
劉父死后,劉成將全部力氣放在田里,干活像頭牛,不肯停一停。別人趕著牛,任著牛尾巴打蚊蠅,他急哄哄將牛拉入田中,尚未站穩(wěn)身位,牛蹄還未碰土地,便已揮起鞭子。隨著牛哞哞聲起,自己踩進(jìn)溝,緊住韁繩,這樣不多時,自己的喘氣聲把牛給淹沒了。這樣的日子并沒有過多久,縣城里傳來消息,有戴大帽檐穿整齊制服的兵來了。還擺開板凳,和氣的要征兵。村子里卻人心惶惶,他們所知道的兵如土匪,保衛(wèi)一方水土是奢望,但凡軍隊(duì)過境,整個村子都雞犬不寧。精壯漢子跑到山上,小孩婦人跟在后面,如螞蟻搬家樣逃難,等到躲過兵災(zāi),可看到整個村子都狼煙滾滾。村民們并不歡迎兵,可后來的消息與以往相異,縣城的兵自稱革命軍,待人處事紀(jì)律嚴(yán)明,自從進(jìn)了縣城,從無劫掠之事,還到處宣揚(yáng)軍民相親,這讓原本失措的民眾安心了些。又過幾日,村里傳來大消息,韓功德當(dāng)了兵回來,此刻就在家中。劉成聽了心里頗驚訝,在他的印象里,韓功德是白凈的讀書人,怎么能舍下身段做兵痞。他放下手中的活,去到韓家里,見到了韓功德。當(dāng)時人哄哄圍成一圈。韓功德在里面擺手,正說著什么。劉成一來,原本想悄悄等,可是韓功德眼一撇,頭一擰,眼睛揪住了劉成,便當(dāng)即推辭了圍著的眾人。
待到客人走盡,韓功德向他招手,劉成心一沉,推辭不想靠太近??身n功德胳膊直接勾上來,這胳膊并不白凈,反而棕黑了不少,還有著蛇一般的痕跡,劉成認(rèn)出來這是太陽曬得。他和韓功德勾肩搭背,能感受到他力氣,就像兩桿碗口大的樹夾著自己。當(dāng)年白凈少年無影無蹤,看起來頗有些戲里壯士模樣。
進(jìn)了屋子,韓功德將帽子脫下,放到桌上,拉過條板凳讓劉成坐下,忙著張羅倒茶水,深色的手遞過來瓷白的碗,劉成海悶一口,放下碗問韓功德回來做啥。
此時韓功德聽了,臉上一副莊重模樣,立時眼神尖利眉毛抖擻,腮幫子攏起,咳幾聲嗓子,整個人直板板端正著,儼然如土地神。
“這次回家,一是探親,二是招兵。革命軍缺兵源,上次來高中宣傳,我頭個報(bào)名,因?yàn)槎c(diǎn)字,被連長看重,分了個班讓我?guī)е???烧f是個班,也就四五號人。整支部隊(duì)都缺人,所以上面讓我們回鄉(xiāng),想辦法多招人?!?/p>
劉成聽了,皺皺眉頭,想抽抽旱煙,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來時趕得緊,沒帶煙槍,只好尷尬笑笑。
“這村里對兵怕的慘,以前老人講,水災(zāi)兵災(zāi)蝗災(zāi)旱災(zāi),兵亂一到,大家都不得安生,你來招兵,怕是難啊。再說了這一篇,村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出門拼命的人總是不多?!?/p>
韓功德說:“你這話沒毛病,但是革命軍不一樣,就是為了救民濟(jì)世,專門打壞人來的。平時村里來亂兵了,都是往山里跑,你看我們在縣城里,有過這種事么?再說了,我讀書這些年,知道首要件事,那就是國家民族,這話聽得很大,可是具體下來,就是我們自己。我們就是民,聚起來成了國,成了族。以前被兵匪欺負(fù),沒人替我們出頭。現(xiàn)在革命軍來了,要想辦法讓老百姓過好日子,成一個新國家,免得被欺負(fù)的事再發(fā)生。你說對不對?”
劉成聽了韓功德的話,沒立刻回,他埋下頭,手指畫著道道,眉毛擠成繩疙瘩,緊的鼻子眼縮到一起,牙關(guān)咬的酸澀。他一時不明白這些大道理,只感覺自己迷迷糊糊,似有所悟又似乎沒有。他回憶起過去,那個講故事的晚上,他閃閃發(fā)亮的眼,那顆悸動的心。他縮在一座座山中,把自己堵成了龜殼里的人,從來沒去過外面。他覺得這樣有些憋屈,忽然想掙脫這龜殼。他經(jīng)歷的過去重重疊壓,此刻一并壓在身上。劉成咬牙提勁,腮幫子都紅紫了,決心把過去頂翻。他下定了決心,猛地抬起頭看著劉成。
“我還不懂你講的道理,不過我信你,你以前說的,我都記在這里了?!?/p>
他望著瞠然的韓功德,重力拍拍心口,這力擴(kuò)散在肋骨上,嗡嗡振著,讓他一陣心茫。他接著說:“自己這輩子,也不能光埋在土里。我爹告訴我,土地不會騙人,可我不想騙自己,我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看看鐵龍?jiān)阼F路上跑,看看七大洲。能出去闖,聽你的還能保護(hù)家里的人,我不想放過這機(jī)會。”
停下嗓子,他感覺自己很渴,方才說話太猛,擦擦額頭,手指頭濕漉漉。他這時候看韓功德,韓功德點(diǎn)著頭,閉眼后又睜眼,擠出一滴亮來,伸手揉下眼,猛地拿拳頭砸他肩膀,這力道千鈞重,手和肩膀都顫著,韓功德拉著他,大聲道:“走,兄弟,再去找其他人講?!?/p>
經(jīng)過他們兩人的動員,十多名村民踴躍著要參軍。可韓父和韓功德交談后,卻覺得其中危險(xiǎn),不愿韓功德參軍,他和父親關(guān)系漸冷,又被人盯著。因此他便揣下心,只待時日一到,即刻起身回縣城。可在回城前一天,劉成來告訴他,村里有兩家父母關(guān)了新兵,不準(zhǔn)他們參加。韓功德一聽,心里擰成了麻,只覺得事情雜亂。他叫過劉成聯(lián)系剩下的人,今夜就到村頭磨坊處集結(jié),他怕村里有更激烈的方法。
摸著黑夜,韓功德翻墻出去,到了磨坊處,站定等到人來齊。分別數(shù)數(shù),正差兩個被關(guān)的人,他當(dāng)機(jī)立斷不再等,立刻出發(fā)。他們先順著大路往外走,踩著雞鳴聲溪水聲雀聲鴉聲。大路雜草龐多,一人高的草遍地都是,他們盡量快步走著,躲避可能追來的人。走到半途,一蔟草發(fā)聲,簌簌梭梭驚到了眾人,結(jié)果從里面翻出來一個人,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原是被關(guān)在家里的,他說自己冒險(xiǎn)跑出來,藏著的時候,偷聽到韓父的話,他發(fā)現(xiàn)韓功德無了影蹤,又見村里參軍的人共同消失,心里猜了七七八八,抄近路堵大路去了。
這下人群炸開鍋,聲音如同炒鍋般滾沸,爭執(zhí)該怎么辦。韓功德青著臉,打斷了討論,領(lǐng)著人往小路走。劉成走在最后,韓功德對其他人不放心,讓他跟后面,看著別讓人偷跑。他疾步跟著,頭頂風(fēng)吹高樹,鴉鳴孤月,葉子簌簌落,烏鴉叫聲滲著心。劉成心思不在這些上,他感覺自己正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劉父臉浮在腦子里,無比鮮明。這讓他有點(diǎn)傷心,他想自己走了,墳上的草會長多高,母親年老體衰,能否照顧好自己。這些回憶變成小螞蟻,一口一口咬著,讓他顫著疼著擔(dān)憂。他也還想縣城怎么樣,革命軍怎么樣,是不是為窮人打仗,能不能做到韓功德說的那樣,一切都未知,他一邊疼一邊惴惴不安。
韓功德抬頭看一眼星星,拿出腦子里地圖對比,對路有了大致方向,便領(lǐng)人轉(zhuǎn)了彎,只要再走一段路,那就出山了,村里人不可能跟上來??伤@微小的喜意被沖刷了,轉(zhuǎn)過彎跳進(jìn)眼里的卻是連綿的火把,韓父當(dāng)頭舉著火,臉在火把下鐵青,皺紋鋪在他臉上,眼里卻有精光,他見到韓功德的時候,整個臉皺紋都舒開,嘲笑起來。
“你小子怎么想的,還能瞞得過我?還想偷偷跑,你覺得可能么?”
說完這句話,韓父一撤手,從韓功德后面鉆出來一個人,頭也不回進(jìn)了韓父背后,韓功德認(rèn)出來了,正是半途加進(jìn)來的人。他才頓悟,這是韓父使的計(jì)謀。韓父冷笑聲:“后面的小伙子,你們不要爹媽了?還不過來?”韓功德身后一陣騷亂,可過了許久,終究是沒人出列。
韓父臉沉下來,指著韓功德要他過來,韓功德站定不動。韓父額頭擠出汗,換只手舉火,順手從身旁扯出來韓母。她也著急喊韓功德,韓功德有些慌亂,他沒想到娘也在,呆在原地。劉成急得上火,看著韓母走近韓功德,韓功德要是意志垮了回去了,整支隊(duì)伍都要垮。劉成眼睛如蛇,死死咬住韓功德。韓功德忽的抽出槍,動作鞭子般爽利,對準(zhǔn)自己腦門,大聲吼起來。
“爹!娘!你們別再靠近了,兒子不會回去,否則回去了也是尸體。”這聲音直接嚇住眾人,僵在原地不敢動彈,韓母看到這,腿先軟了,她抖索著話都不流利了,韓父眉頭縮在一起,一時間只有風(fēng)聲。韓功德掃視爹娘一眼,聲音軟了:“爹娘,兒子幼時讀書,讀到圣人說大同世界,乾坤朗朗,心里便記下了??晌页龅酱逋?,卻看到的盡是家國不幸,一時有洋人來打,一時有軍閥征重稅殺百姓,我看到這些心里郁悶。直到革命軍來,在他們我才看到風(fēng)清氣正,兒子平素看書,就圖一個報(bào)國為家,現(xiàn)在這個機(jī)會擺在眼前,我就是拼了命,死在軍隊(duì)上,也要去。”
這話說的眾人都噤聲,韓父逼近一步,腳步站定,聲音呼嘯:“逆子,我養(yǎng)你十七年,是讓你背井離鄉(xiāng)拋父棄母?”韓功德?lián)u頭,他前踏腳步,步子沉穩(wěn),眼中有些翻亮,汪汪似水,提氣深呼一口,帶動肩膀往上升,隨后猛的磕頭:“爹娘在上,孩兒不孝,此去可能十年不回,我知道爹娘擔(dān)心,可是我不認(rèn)命,哪怕死在戰(zhàn)場上,也比困村里一輩子好?!薄皟喊。 表n母凄惶說著,“有什么不比活著強(qiáng),在這里講生死,你想走就走吧,娘不攔你,可是,娘身體不好,讓娘好好看你眼,行么?”聲音一落,她往前邁一步,火把映照下,韓功德看的仔細(xì)。女人頭發(fā)亂卷,亂蓬蓬發(fā)絲混在一起,翻出銀白的光來,鬢角斑白色伸到脖頸,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有一份份斑白。韓母臉頰抖鼻子也抖,眉毛舒開來,眼睜得很圓,眼神柔的如水,嘴巴聳動囁嚅,喉嚨抽動??粗n功德,韓母心里只是難受,說不出來話,伸手摸著韓功德臉,水霧在濁眼里浮動,她張嘴閉嘴,眼也隨著眨,沖出來成串淚珠。韓功德心里更酸,站起來抱住她,等片刻后,他回頭望韓父。這扛天的漢子忽然間氣餒了,原本沖冠炸起來的頭發(fā),此刻全放下去,原本他如山般擋在韓功德面前,此刻偏了身子,不看他,只看遠(yuǎn)處隱沒在星星中的山嵐。韓功德明白了意思,硬著心叫,身后十余名新兵跟著走,步子卻拖拉。走過韓父身邊時,劉成偷看一眼,韓父頭搭著,肩膀一伸一伸,手放在臉龐上,了無聲音。他覺出韓父在哭,想起自己的爹,重重嘆口氣,快步走過。
待到他們走上山下大路,再扭頭看時,山腰處,火把仍舊亮著。三十年后,劉成夜里回來,沒人給他們舉火把,他尋到韓父韓母的墓地,靜靜坐了許久,掏出小匣子,挖個坑埋到了墓前面。里面盛著韓功德的骨灰,那時距他們離家有三十年,韓父韓母去世二十年,韓功德死在判決書下,也過了七年了。
入了軍隊(duì),韓功德便和他們分開了。他們呆在不同的的隊(duì)伍里,革命軍注重思想教育,發(fā)很多部大頭書,劉成愛啃其中鎏金的,那是革命黨領(lǐng)袖的。領(lǐng)袖用詞很白,不像學(xué)堂里,讓人在云里霧里,劉成埋頭在其中,他了解了國家民族人民,這些詞以前飄在天上,現(xiàn)在他捧回了腦子里。他發(fā)覺以前自己是荒地,光禿禿啥都沒有,領(lǐng)袖的話在他心里生根發(fā)芽,很茂盛的長著。他對領(lǐng)袖佩服的五體投地,領(lǐng)袖將空大的名詞,例如國家人民,都裝在了心里。革命軍打下一塊地,那里的人就讀領(lǐng)袖的書,人人都看,人人都熱情洋溢,把領(lǐng)袖放在心中。革命黨長驅(qū)直入,很快就建立了新的國家,劉成和韓功德信沒斷過,兩個人都在軍隊(duì)立下大功,也有了更高的軍銜。劉成這時候回憶過去,覺得出村對極了,他為人民打下了江山,還認(rèn)識了偉大領(lǐng)袖。可是韓功德忽然沒信息了,這讓劉成很驚,他向旁人打聽,旁人閃爍其詞并不說出來。劉成察覺不對,心一急要去找他,可是他沒動身,就在部隊(duì)的通報(bào)上看到了韓功德。
通報(bào)批判韓功德,用筆很辛辣,說他對領(lǐng)袖二心,否認(rèn)領(lǐng)袖思想。劉成如同驚天霹靂,他不信韓功德是這樣的人,各種打聽下才知道,在內(nèi)部學(xué)習(xí)上,韓功德指出了領(lǐng)袖的一處紕漏。這事情被捅出來,人們沸騰的將他揪出來,將他打得很慘。領(lǐng)導(dǎo)勸韓功德認(rèn)錯,他堅(jiān)決不承認(rèn)。這事傳在革命黨內(nèi),黨員都義憤填膺,要批判韓功德,公開辯論并審判。群眾聽了都?xì)g欣鼓舞,推出代表和韓功德來辯。他們漲紅臉,擼袖子上場,下去時候,臉全成了醬豬蹄色,袖子空蕩蕩擺著,活成了只蔫公雞,很頹唐的坐回凳子上。下面的群眾更憤怒,罵罵咧咧涌上臺,拿手打拿腳踹,等到他們下來,韓功德差點(diǎn)死在審判庭上。
劉成聽了這些,向上級請了假,披星戴月趕來,和韓功德的上司辯,賭咒發(fā)誓為韓功德作證,說他絕沒有背叛之心。上司難堪地笑起來,他堆出一沓信件,上面全要求嚴(yán)懲韓功德。劉成聽了更急,直接脫了黃軍裝,從槍套里卸出來手槍,按在桌子上,擦過一段距離,送到上司面前,用前程和榮耀擔(dān)保韓功德。上司沉默半晌,讓他去找韓功德談?wù)?,只要他寫一份認(rèn)罪書,他就可以活了。聽了這話,劉成說句謝,腰平行著桌面鞠躬,披上軍裝收起手槍就去找韓功德。
在監(jiān)獄里看見韓功德時候,劉成差點(diǎn)哭出來,他躺在床上,很頹喪的曲腿,人縮成一只蝦??词匕阉谐鰜?,他下意識護(hù)住頭,看守哭笑不得,告訴他有人來看他。韓功德很迷茫的抬頭,看到紅眼的劉成,他汲拉著鞋走出來時,身體仍是晃的。這鐵打的漢子竟成這樣,劉成心酸不止,叫看守離開,自己坐著陪韓功德。
監(jiān)獄里平日看低韓功德,可是劉成在,還有上司特地關(guān)照,因此給了特殊照顧。兩人見面之地,是個單獨(dú)囚間,還做些酒菜送來。囚間一張桌,倆椅子,墻高處開個小窗,便很齊全了。劉成拿出酒瓶,給自己灌滿,給韓功德只滴了鋪底的酒,韓功德不樂意,說他看不起自己。搶過酒瓶,給自己倒?jié)M,劉成無奈,給韓功德加了幾大筷子的菜,這次韓功德沒拒絕,自己小口吃,劉成心里有事,吃的也很慢。經(jīng)過最初的鬧騰,兩人又安靜了,對著吃了很久,劉成憋不住,還是嘮了起來。他先厲著聲音指責(zé)韓功德,可是韓功德摔下筷子,直接嗆回去,兩人吵半天,終究是沒分勝負(fù)。劉成急的冒煙,他沒想到韓功德這么倔,干脆把自己和上司的談話和盤托出。說到最后,他低聲下氣,央求韓功德低低頭,認(rèn)個錯。
“你寫封信,你認(rèn)個錯,你在會場上對著領(lǐng)導(dǎo)低一個頭,我和他們說了,就算是把我這身黃皮扒了,也要把你保下來?!?/p>
“林子,你聽我講,我爹說過我這人打小生下來就有一股氣。這氣讓我腰挺的直眼看的正,讓我彎一下腰歪一下眼,那不可能。我被他們打的骨頭酥軟,皮能陷的和骨頭一樣深,我趴在地上動不了,癱得骨頭支不起來的時候,我問自己這值得么?可我真這么想的時候,這氣就竄上來,逼著喉嚨,逼著心臟,逼的整個人氣都鼓滿了,要炸開要炸個天下皆驚?!?/p>
說到這里,韓功德吐了口氣,身子微微抽動。小窗外面一線月探望過來,將兩人輕薄罩著,汩汩流動在兩人眼前,裹住了沉默的兩個人。韓功德把酒盅塞進(jìn)嘴里,燒灼感刀子般張開了網(wǎng),從喉嚨到心肝肺都捅開口子,然后再沖進(jìn)去,讓他整個人都發(fā)燙難受。他強(qiáng)撐自己端正坐姿,直直看著劉成,忽然間覺得在朋友面前不必強(qiáng)做,于是便松軟下來,舒服的躺在椅背上。就這么一瞬間,劉成覺得他會被月光沖走,他遲疑著想要伸手拉一把韓功德,可是無形的障壁展開,把他們隔得很遠(yuǎn),只能聽到互相的聲音。
“你說也奇怪,這氣啊,就是硬撐著我這腰不讓彎?!表n功德感慨般的捶著膝蓋說,他捶膝蓋起勢極快,落下便軟綿綿了。原本遲鈍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感受不到痛楚,喝了酒后神經(jīng)被刺激到了,敏感了起來,力氣過猛會讓他痛。他想在已經(jīng)被榨干的身體存些力氣,等到上了刑場,鉚足了勁喊幾嗓子,死的有些英雄氣概。
“咱倆是朋友啊,能劃清界限,立場能分干凈,能站堅(jiān)定,那是你。我沒你那樣的深刻認(rèn)識,我就心里不是滋味。像藏進(jìn)去了一只貓,抓撓的我心煩心疼,我要是干脆心一狠,讓你死了,還有誰陪我說那些難理解的話???”
聽著韓功德的話,劉成木然了,酒精在揮發(fā),他嘟囔著自己理解不了的話。他腦子在悚栗,韓功德用話穿線抽針捅人,這人是自己,他自己血瀝瀝的,從身上透出來血,整個人全是殷紅的,沸騰的,咕嚕咕嚕往外冒血。劉成見過人攪豆腐腦,天翻地覆,攪成渣子和湯水合流,現(xiàn)在他也是這樣,木然的任由韓功德攪動。他看到紅色血霧升起薄薄的一層,將兩人隔得越來越遠(yuǎn)。
仿佛王八殼又蓋了上來,當(dāng)初韓功德用刀斬斫出透光的縫,他探出頭看到了山腳旮旯外的世界?,F(xiàn)在他又憋在鐵王八殼里,這殼沒光沒氣,窩在里面心慌慌,這些他不在乎,臟味他習(xí)慣了,他反而質(zhì)疑起龜殼外的人。
劉成覺得他和韓功德辯,是要不要把他拉進(jìn)龜殼里面,終究韓功德是拉不進(jìn)來。他平了聲息,輕輕拍龜殼,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疑,只有老友相敘。劉成顫顫巍巍的張了嘴,雛雀般開攏半天,他想出了很多話,緊趕慢趕都覺得講不完,最后他在月夜的余色里癔癥起來,說著夢囈的話,靜靜等來天亮。
韓功德沒抓住這次機(jī)會,他被人綁著押上刑場,劉成失魂落魄地跟著,頭上軍帽耷拉著。他靜靜看韓功德被按低了頭,以為這就是結(jié)局了。韓功德氣喘著,他快死了,血壓逼著大腦,太陽曬的眼睛疼,他不遺憾也不害怕,只是難受到極點(diǎn)。他歪過頭,看到槍膛壓進(jìn)澄黃子彈,他殺過人,如今要被人殺,他知道,這時候人是最緊張也最松懈的。他橫下心,腿繃緊立直,腰處炸出一股力,撐得身子桿蘆葦般直。身后壓他的人沒料到他還有力氣,一時間被韓功德掙脫了。行刑者是年輕人,沒有處理突發(fā)事件的經(jīng)驗(yàn),慌亂下扣動扳機(jī)。這槍直接打穿韓功德心臟,他趔趄一步,思維被黑暗吞沒,直愣愣摔到了地上。驗(yàn)尸的人上去探看,發(fā)現(xiàn)他面朝下,身子筆直,已經(jīng)死透了。
尸體躺著,不說話,人們站著,歡呼成狂飆。劉成看那些人的眼,都洋溢光芒,像極了當(dāng)初的韓功德。他不害怕也不欣喜,他知道,他們已成洪流,沖蕩向未知的方向。
[責(zé)任編輯:li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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