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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銅城遺事·日祭
來源:嗶哩嗶哩作者:洞察網(wǎng)2022-05-14 05:53:00

正月初二,慣例是川里人家上墳掃墓的時節(jié),然而這習(xí)俗似乎僅在川里這一片地方,隔河的寬渡小鎮(zhèn)與左近的鄉(xiāng)里都只講究年前二十九去一次,再去便要等到清明時節(jié)。

這天我起的很早,天方蒙蒙亮,我便從被窩中爬起,然而父母都比我起得更早,在我起來之前,父親就已經(jīng)將院子拿笤帚掃了一次。

母親知道我們今天要去祭祖,也及早開始備置上供用的各項祭品,片了一小盤豬肉,削了幾顆蘋果,裝了幾袋面包,忙忙碌碌半小時,一切都已備置妥當。

祭品中還缺一小瓶白酒,母親給了我五塊,叫我去家門外不遠處的雜貨鋪去買。

我領(lǐng)了錢走出門,買完酒回來時,正聽見母親對父親喊道:“葉群,你非要正月就去蹲個局子是不是?”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悚然一驚,趕忙上前聽緣由,最終卻是哭笑不得。

原來是父親喜歡熱鬧,往年正月出門圖個儀式感,總要在院里放個二踢腳再走,可今年川里政府下了禁煙花的嚴令,連往年公家經(jīng)營的雜貨公司煙花銷售點都已經(jīng)被關(guān)停,如果偷偷放炮被派出所聽見炮聲,不免要被拉走拘留兩天。

然而父親是個性子很倔的人,同母親爭執(zhí)不下之后,見我回來卻是眼前一亮,忙喊道:“雙子,你媽牛的不行,不想給爹找炮放,你去給爹找去?!?/p>

我笑著搖了搖頭,道:“爸,你還是聽媽一句勸吧,今年是真的不能放這個炮,你想放咱們下午回來以后去塬上放去。”

“哪來那么多破講究!”父親生氣道,“你們娘倆合起伙來欺負我,我自己去找去?!?/p>

于是他大踏步朝著屯了往年留下的一點煙花的側(cè)窯洞走去,只留下我和母親面面相覷,無奈地笑了起來。

不多時,他便拿著一個二踢腳從窯里走了出來,一直走到院墻旁邊,把二踢腳放下,從懷中掏出一盒煙,拿出一根點著抽了起來。

白色的云霧籠罩了他的身形,他看起來似乎有些猶疑,俯身把二踢腳重新攥回到手中后,他反復(fù)揉搓著炮捻子,就這樣定定站了許久。

直到一根煙全部抽完,他也再未有任何動作。

“他不會放的。”母親似乎早已預(yù)知結(jié)果,沒有和我一樣傻傻站在院里看父親接下來的動作,而是早早提了那一小瓶白酒回家打包供品去了。

我看著父親頭上的云霧消失,他長嘆了口氣,將煙頭彈到一旁。

“算了,不讓放就不放吧?!彼@樣說著,把二踢腳收回了自己兜里,回頭看向我,“看什么看,傻小子,準備起身了,去跟你媽拿東西去。”

我忙收回視線,點了點頭,回身到家中,只見一袋供品早就已經(jīng)裝好放在茶幾上,母親正在餐桌旁看著手機中的直播。

“就那一袋。”母親指了指茶幾上的東西,“你爸他沒點那個二踢腳吧?!?/p>

“沒點?!蔽一卮鸬馈?/p>

“那就好?!蹦赣H繼續(xù)看向手機,似乎無事發(fā)生。

我提了供品走出門外,見到父親正站在院門口等我,于是趕了上去。

我們二人并行走著,我還聽見他在嘴中嘟囔抱怨著。

我察覺到父親有些不快,忙轉(zhuǎn)移話題道:“今天是正月初二,咱們等下去買黃紙和信香,不知道街上的攤子開不開?!?/p>

父親沉吟片刻,答道:“開著的,每年都開著的?!?/p>

許是因為川里的習(xí)俗原因,嗅覺敏銳的商販們并不會錯過這份賺錢的良機,正月也并不休息,父親剛說完,我便看到了一個小攤,上面擺滿的正是我們所需要的東西。

我們走到攤位前,攤販熱情推銷起來:“我們這的紙錢面額川里最大,包你家祖先人人滿意,來年好好庇佑家族?!?/p>

父親聽了這話卻是微笑起來:“給老人們每年祭拜看的是心意重不重,紙錢大小這種事情,那也不過是你們往上去印的一個數(shù)罷了,不過我也真的希望如你所說,老人們?nèi)掠兄?,好好照顧這些后人們?!?/p>

“那是,那是?!睌傌溍c了點頭。

“好,就這些東西,你清點一下。”父親挑好了貨品,遞到攤販手里。

“兩捆信香,一扎黃紙,三捆紙錢,一共八塊五毛,收好。”攤販迅速點了父親挑的貨品,給出了報價。

父親把錢遞了過去,攤販把東西一裝,送到了父親手里。

我們二人轉(zhuǎn)身離去。

“你們慢走。”身后的攤販招呼道。

我從父親手里接過祭品,我們二人向著父親車的方向走去。

父親的車停在外街,我們要去的地方走里街要近一些,于是上車之后,父親開始把車向著里街開了過來,從作為里外街通道的寬巷繞過來后,一尊碩大的金屬雕像映入眼簾。

上面寫著大大的銅吳城三字,每次經(jīng)過這尊塑像,我總不免多看上幾眼。

我們這里地方雖小,但稱號卻并不含糊,一直以銅吳城自居,吳城是地名,銅是封號,但我總覺得這篇土地似乎跟銅的關(guān)系并不算大,也并非盛產(chǎn)銅礦,也并非與銅有歷史淵源,于是從前一直好奇這名字的來由,但這幾年塬上卯上逛多了,我大抵明白了這里的銅所象征的不是一個歷史概念,也非一種特色產(chǎn)物,而是一種自然風(fēng)貌,是黃土高原色彩的真實寫照。

不多時,車便走到了中心廣場,父親要下車再去買些東西,我便停在車上等待。

這時,我看見車外有一個奇怪的人影,他跌跌撞撞奔走著,似乎是喝醉酒了一樣,走著走著忽而摔了一跤,我見狀想下車去扶他,但還未等我有任何動作,他就又爬了起來,繼續(xù)向前走去。

父親買完東西回到車上,我向他問起了方才看見的奇怪人影,父親卻一臉茫然,并不知道他是誰,只是疑惑道:“正月月初早上能喝成這樣,我還真不認識這么一號人?!?/p>

我見這個問題無果,也便不再追問。

走到縣教研室下方的斜坡那里,父親把一個伯伯和一個堂兄捎上了車,他們和我們此行的目的地相同,在宗親關(guān)系上,他們是我家大爺爺那一支的后人,這位伯伯自小同我父親相識,已有五十余載交情。

他對我的近況十分關(guān)心,卜上車便開始問東問西,我一一招架著他的問題,只感覺對他的熱情有些左支右絀,應(yīng)付不來。

車子再向上走,拐過幾個橫彎,不多時便到了地方。

我們下了車,把東西從后備箱里取出來,朝著面前的一個土坡走了過去。

才走兩步,只見父親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伯,早已同我的另一位堂兄一塊在前面等候多時。

父親見大伯手里提著不少東西,忙對我使了個眼色,我馬上會意,上去主動幫大伯提手中的東西。

大伯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把手中的東西交給了我,我和兩位堂兄一馬當先,走到了隊伍前頭,三位父輩則在后方慢慢走著,互相敘著年節(jié)間的趣事。

過年那兩天川里下過雪,城里頭人煙多的地方雪早便化開,但這墳場位居深山里,正月的日頭又不算太烈,因而前頭的土坡上還有不少積雪,我們在積雪中走的十分小心,拖著艱澀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幾分鐘后,長路終于到達盡頭,將手中的祭品與供品放到旁邊紅磚搭成的一方小臺上后,眾人站定下來。

父親把一沓黃紙交到我手里,讓我往各個墳前散紙,七個墳冢,一共是自爺爺一輩向前的三輩人。

最前方還有一個小小的土家,象征著對于土地神的尊敬和供奉。

在每一個冢的土堆上挖一塊瓷實的土拍在黃紙上,將各個冢上都拍滿黃紙,這項任務(wù)就結(jié)束了。以往的黃土稀松不堪,想找一兩塊能用的土都十分不易,這次落完雪的黃土十分濕潤,稍微抓一抓便變得瓷實,所以這項任務(wù)完成的比以往快了許多。

將最后奶奶的墳塋上拍完黃紙后,我看著前頭仍在忙碌的眾人,又過去幫了些忙。

所有準備都妥當之后,我們從土家開始拜祭前人。

眾人也不管膝蓋臟不臟,都直接在黃土上跪了下來,大伯捻了三柱香點著,插到靈牌前頭,父親從供品中掏出散碎的豬肉與面包丟在靈牌旁邊,另一位伯伯點了幾張白紙燒完,我們便對著靈牌磕頭,三下叩首之后,起身開始拜祭余下的墳冢。

所有流程,不一而足。

如此一個小時左右,終于到了奶奶的墳冢前。

每一次到奶奶墳前,父輩們都會有萬千感慨難以言盡,這位偉大的女人在很早便失去丈夫,以一己之力拉扯六個兄弟姐妹長大成人,最后卻在終于能享福的年紀早早離世,因此父輩們一直感到對她有所虧欠。

“說實在話,咱爸離開的太早了,我對他的記憶都已經(jīng)模糊了?!惫蛟谀棠虊炃暗拇蟛畤@道。

“咱爸離開的時候大姐也才十六七歲,咱們幾個更小的小孩也確實沒有辦法記的太清楚?!备赣H同樣嘆了口氣。

“咱媽真的太可惜了,勞苦一輩子,老二你剛把房子蓋起來置辦好,她住了還沒半年,人就走了?!贝蟛贿呁浦牙锏咕?,一邊感慨著世事無常。

“后人就是感到生前有虧欠,死后才要加倍好好拜祭,老人們眼睛一合上,實際上就啥也不知道了,她哪管你拜不拜祭的,但是咱們不能不來,這是彌補生前的欠缺,是義務(wù),也是責任。”父親點燃了紙錢,怕濕氣太重燃燒一半火滅了,用棍子翻攪著。

“對,葉群你說得對,這是義務(wù),也是責任?!贝蟛c了點頭。

我聽著父親的話,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一直認為這每年都要進行多次的祭拜,是父輩們迷信觀念尚未消去,為了求個心安才進行的一項活動,但這時才知道父輩們這一舉動顯然并非是封建迷信的遺留產(chǎn)物,而是作為一個唯物者,在清楚認識到死亡是一個怎樣的過程后,依舊堅決進行的一項義務(wù)。

我在想,生活在這片黃土上的人們最初或許就是懷抱著這樣的義務(wù)感與責任感,將這項儀式繁瑣準備復(fù)雜的祭禮不斷傳承下來,直到我這一輩,直到下一輩。

奶奶的墳冢拜祭完成后,我們便要起身離開了。

這時,大伯家的堂兄掏過來一掛鞭炮,打算把這掛鞭炮放了。

父親見狀連忙制止,道:“小濤,這倆天不能放炮,川里有規(guī)定。”

堂兄笑了笑:“沒事,二叔,我早就打探清楚了,這塊是準放區(qū),可以放?!?/p>

父親這才松了口氣。

大伯轉(zhuǎn)頭看向父親,問道:“老二,你這次沒帶炮上來?”

父親神秘一笑,從懷里摸出來那個沒有點燃的二踢腳,擺在地上,點了根煙。

大伯也同樣笑了:“媽以前過年最愛看放炮,自己膽子小不敢放,你膽子大,也愛放炮,媽每一年都讓你來放,上來看一次媽,沒有你給她去放個炮,也不太圓滿?!?/p>

父親聞言沉默了,將燃著的煙頭貼在炮捻子旁邊,只聽見“嗤”的一聲,父親連忙跑開,一聲巨響震蕩在山谷之中。

硫磺獨有的硝煙氣味飄揚開來,淺藍色的煙霧彌漫在空中,這時塬上起了一陣怪風(fēng),帶著這股煙霧自西向東迅速飄遠,我凝視著山谷的遠方,只覺得在今天的日頭照射下,那千溝萬壑的金色大地好像熟銅澆灌而成的模具一樣美麗,這自然的偉力構(gòu)造而成的奇異土地,確實擔得起銅城的名號。

當我回過神來時,父親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半坡處,我把身旁的籃子一提,趕緊追了上去。

后記:

回程路上,我記起了在廣場看見的那個奇怪的人,想著以兩位伯伯的閱歷豐富,說不定能夠認識那個人究竟是誰,于是我把疑問拋向了兩位伯伯。

大伯一拍腦門,快速想了起來:“噢,是廣場那個理頭匠?!?/p>

“什么理頭匠?”父親也來了興致。

“那人叫老柱,也算吳城川里街頭的一個奇人了,早上理發(fā)下午喝酒,每天如此從不間斷,只要兜兜揣著一毛錢,他都一定會去買酒喝,所以幾乎從來沒有積蓄。”大伯頓了頓,又道,“這人有一個獨生女,前兩年已經(jīng)出嫁了,他女兒嫁出去以后這人人老心不老,調(diào)戲人家有丈夫的女人,被人丈夫打了一頓,然后就瘸了,不過被打以后倒是老實不少,每天也就安心過自己日子,喝酒理發(fā),從另一個角度講他這日子也過得挺規(guī)律的?!?/p>

我聽完這人的故事后,點了點頭,覺得這人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日子過得比較瀟灑而已。

隨后,我們一行人各自上車,很快便分別了。

父親的車走到廣場那一塊時,我聽到車外傳來了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號聲,其中還伴著一兩聲歌聲作為間奏,我看向窗外,只見又是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拖著一根斷腿走來走去,邊哭邊笑還唱著奇怪的歌,我好半天才聽出來,是我們這里祭祀儀式中用的一首悼亡歌。

“正月在街頭搞這樣一出,這人瘋了?!备赣H也看向窗外,笑著搖了搖頭。

我卻沉默著,看見他如同長街上唯一的舞者,在自己生命的舞臺上傾盡最后的力量。

他在哀悼什么,哀悼誰,我不清楚,我只看到他的生命窮剩最后的余火飄搖不定,他似乎開始解構(gòu)生命中一切有意義的事物,最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義,只剩下一個孤獨而不甘的靈魂,拼命在名為日常的池沼中不斷掙扎,最終行將溺死在一個稀松平常的下午里。

[責任編輯:linlin]

標簽: 黃土高原 左支右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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