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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貝】修譜軼聞錄
來源:嗶哩嗶哩作者:洞察網(wǎng)2022-02-19 09:04:09

甲午年偶見一譜,所載怪誕,讀之啞然,遂作此篇,凡四回一萬四千言。

第一回:胡大爺祭祠修家譜,老壽星求序訪鄉(xiāng)賢

詞云:

知美斯為之惡,求全反得其殘。爭名奪利算機關,可憾人心本善。

偏信易如順水,辨真難勝攀山。墮身井底尚貪歡,徒惹后來笑嘆。

話說這溥儀退位,民國代清,那開明之士,有識之人,誰不盼賢明秉政,蒼生做主,重頭收拾這舊山河,復興我五千載大中華。然則先有袁世凱登基,繼而張勛復辟,以至黎元洪、段祺瑞分庭抗禮,相爭不讓,民國六年八月,終惹得孫中山掛帥討段,史稱護法戰(zhàn)爭。中原之地,兵禍連綿仍是不絕,此處再不多提,單說浙江某縣,地遠城偏,避開那血火紛亂,人淳民樸,好一個世外桃源??h中有一古祠,乃當?shù)孛麆?,風光如何:

前后三進,左右五間。玄墻二十丈莊嚴,墨瓦八千片鱗次。朱扉寬厚,石刻錦毛獅子兩頭。門樓高懸,金燙胡氏家廟四字。周回翠柏,四季常青圍享堂。左右廡廊,一氣肅穆拱寢室。根根楠木立丹柱,對對宣紙留墨書:“神威扶圣主,福澤享子孫”;“雄才大略銘青史,義氣忠心啟后人”;“為父慈,為子孝,持儉傳家期萬代;待君忠,待人禮,秉仁處世可千秋”。碧紗輕輕,帷幕祖宗牌位?;\燈冥冥,焰光滄桑古磚。關羽秦瓊,木雕里古來忠臣良將護法。嘲風螭吻,屋脊上天下珍禽瑞獸呈祥。出入多懷敬畏心,往來不敢高聲語。好塊風水地,真?zhèn)€顯靈祠。

此祠為百年前點將臺胡氏所建,今時秋分,正值胡家小祭,但見享堂之中,胡氏族眾長前幼后,別序分班,按左昭右穆兩列站定。

居中主祭,諱本柢,表字正茂,為當今族長,人稱胡大爺,如今四五十年紀,穿件長衫,戴一頂鄉(xiāng)紳禮帽,極顯風光派頭,手一揮,便有執(zhí)事者取大明燭、小明燭、并花圈、錦帛、銅爐、元寶等將供桌香案裝點,又捧茶、酒、果、飯,并雞、鴨、魚、雁、豬肉、牛肝等侍立兩旁。

胡大爺見準備齊了,招呼小輩搬把椅子來,請族眾中當先的老壽星上座,道:“老壽星高齡七十,為古來稀,當不堪跪拜,還請上座觀禮?!?/p>

那老壽星,諱世源,表字百川,穿得還是長袍馬褂,戴六合瓜皮帽,帽后留一條辮子未剪,須發(fā)雖白,而露齒皆黃,腰間別了桿個大煙槍,槍上掛個大煙袋,只是家祀當前,忍住吞吐,不愿壞了規(guī)矩。

胡老壽星見胡大爺請他入座,卻不依,道:“此祖宗之法,自古都是這么跪過來的。老朽豈因年高,驕了心氣,壞了法度?”將背勉強豎直了,只是不肯入座。

胡大爺見勸不動,也不強求,吩咐左右細心扶持,遂往盥洗處沐手受巾,弄得十指干凈,方取檀香三支點著,對那祖宗神位,先三番鞠躬,又三番作揖,乃將檀香往香爐上插好,又跪拜起身者四番。背后族眾,連胡老壽星在內(nèi),也跟著鞠躬作揖,拜興四番。

跪拜既畢,一旁讀祝宣名的禮生,吊嗓子唱一聲:“吉時到,初獻矣!”便有執(zhí)事托酒一爵,呈與胡大爺。胡大爺接爵獻于神位前,獻畢,又跪拜,眾亦跪拜。再獻湯,再跪拜,復獻炙,三跪拜,后獻饌,四跪拜。初獻畢,又有亞獻禮、三獻禮,獻酒、獻肉、獻米面、獻果品等二十余道,亦是一獻一跪拜,間又讀祝詞等,一祝四跪拜。[注1]

至禮成祭畢,已是日落月升時分,直拜得眾人,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不得行,然祠中數(shù)十人無一喧嘩抱怨,只是按序而出,行列不亂。古祠之中,終只剩胡大爺、胡老壽星,并小輩三五人從旁服侍。胡老壽星已走不得路了,著人抬至左廡廊,歇在太師椅上,連抽幾口大煙方將精神吊住。

其時夜風忽起,吹得廡廊木門亂搖,四下草木婆娑,月影繚亂,又帶下幾片枯黃葉子落在古祠里,一時竟頗寂靜寥落。胡老壽星冷得一哆嗦,不由嘆口氣,喚胡大爺?shù)溃骸罢t侄,上回修譜,可是光緒年間事了?”胡大爺?shù)溃骸霸摦斒枪饩w壬辰年修的。這一晃二十余年,那大清竟就這么亡了,變作民國了?!焙蠅坌峭掏铝丝跓煔?,又一陣哆嗦,道:“嘿,卻也沒啥不一樣,不過是換個人當皇帝罷了。除卻些西洋的,奇技淫巧,也未見這民國皇帝,比那清代皇帝,有出其右者?!焙鬆?shù)溃骸袄蠅坌?,民國那叫總統(tǒng),如今沒有皇帝也。”胡老壽星嘿嘿笑道:“都一樣,換個名頭罷了。不過也沒差,不礙著人過日子便好?!焙鬆?shù)溃骸笆且玻裁垂埠?、憲政多半是說說的。我聽聞那直隸的官老爺,為了爭這總統(tǒng),還不是動刀動槍?這天下終究還是要靠打的?!?/p>

胡老壽星擺擺手,道:“賢侄,遠的不去說他了。就說我們胡家,自民國以來未嘗修譜。這未免,有違祖訓。若再不修譜,恐我年歲已高,出不得力了。”胡大爺眼一亮,接話道:“實話說,小侄也久有修譜之意,只是上回修譜至今,未滿三十年之期,恐壞了古法。如今老壽星既與小侄所見略同,那是再好不過?!?/p>

胡老壽星見胡大爺已把話挑明白了,樂得瞇了眼,道:“老法講,三代不修譜,則為不孝,便是要我等勤于修譜,每誕出一二代,即排摸家中人口,厘清長幼次序,以免年長時久,顛倒人倫。所謂三十年一小修,六十年一大修,取整而已,算不得一定成法。賢侄既有此心,大可放心辦譜?!?/p>

胡大爺?shù)溃骸袄蠅坌撬詷O是!難得如今祭祖,各房人物都在,小侄即擬傳單,請他們后日至祠中商議此事?!?/p>

胡老壽星道:“賢侄雷厲風行也。這依老朽之見,修譜這等大事,非得一執(zhí)牛耳者不可。光緒修譜,賢侄曾總責校閱,今年長而隨德長,多能以致多勞,這主修之任,由賢侄主持,想為眾望所歸也。”

胡大爺?shù)溃骸叭珣{老壽星抬舉。上回修譜,老壽星是為協(xié)修,今次修譜,小侄愿保舉老壽星為督修,總領全局,如何?”

胡老壽星聞言,瞇縫一雙老眼,先是笑,是猛吸幾口大煙,復有惆悵之意,望空吐一口煙氣,道:“但愿老朽得以不負此任耳?!?/p>

胡大爺黑夜里看不清老壽星神情,見事已敲定了,一面吩咐小輩送壽星回寓歇息,一面連夜磨墨揮毫,寫成傳單,令家中識字者抄錄分發(fā),召族中能人后日即赴祠中。

按修譜規(guī)章,凡協(xié)力捐助之人,均可鐫名于首卷,此雖不比青史留名,終可使百年、數(shù)百年之兒孫,開卷即見其名號,睹其功績,故胡氏族眾聞有修譜,大半皆踴躍來投,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又公推胡大爺、胡老壽星為主,諸事皆由二老統(tǒng)籌謀劃。

胡大爺、胡老壽星既擔此任,也不含糊,與各家議定人選、研究體例、厘清用度、勘明田產(chǎn),又修葺光緒老譜,記各房各派各人生歿葬娶等事。如是半年上下,胡大爺見各房卷宗齊備,遂令人匯編謄抄,擬成譜稿,請胡老壽星來祠堂一觀。

胡老壽星遂至祠中,把手沐干凈了,入座將譜稿細看,果是體例嚴明,并無紊亂,只是首卷略薄,難見大族底蘊,遂道:“家譜既成,不可以無序。又逢大修,序不可以不多。賢侄所擬之一篇,筆鋒雄健,可為譜中首序。余者……三房胡三爺出資最多,該由他寫一篇。另須請此間名士作序,以增我門楣之光。老朽所識之人均已作古,此事要賴賢侄門路了?!?/p>

胡大爺?shù)溃骸靶≈杜c縣長從交甚密,請其作序,想來情愿。族中也請有些私塾先生,可以執(zhí)筆?!?/p>

胡老壽星聞言,不由暗地里嘆氣,須知這點將臺胡氏,何以如此自稱?只因祖上出過開國大將,傳承逾有五百載,但自百年前遷居此縣,已數(shù)代不曾有從軍建功之人,若是以往修譜則必由朝中大員作序,如今只得求一縣長,為之奈何?一時興致闌珊,譜稿也不看了,隨意道:“如能請動縣長最好。如請不得,便在那塾師里,挑一、二有功名的作序?!?/p>

胡大爺見胡老壽星興致不高,搜腸刮肚,又想起一人來,道:“縣里另有個讀書人,名喚賈徽言,表字時宣。極有名望。那城南朱家,巷北李氏,多請此人作序?!?/p>

胡老壽星將譜稿交還胡大爺,將煙槍點了,道:“此人可有功名?”

胡大爺?shù)溃骸安o功名。”

胡老壽星吸口大煙,擺了手道:“既無功名,如何擔得起‘極有名望’四字?”

胡大爺?shù)溃骸八页鰰汩T第,幼時便博聞強記,鄰里聞名。奈何光緒丙午,上諭,所有鄉(xiāng)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可憐他寒窗十年,竟而無半分用處。于是攜書兩三千卷,遷居于此,每日耕讀不輟。又于縣里教人讀書,故頗有賢名。后朱、李二氏修譜得其指點,聞說使譜中體例遽然嚴整?!?/p>

胡老壽星煙霧繚繞里思前想后,也知胡家不比當年,請不得名門出手,只得矮子里拔長腳,遂道:“他若當真與人修譜,能就修譜之事,提點我等一二,倒也合宜。然則城南朱氏終究一二百歲之小族,替其修譜,難見真本領。改日老朽與賢侄同去,與他當面談談,看看此人成色如何?!?/p>

胡大爺?shù)溃骸霸醺覄跓├蠅坌??!?/p>

胡老壽星道:“此家族大事,怎敢不慎?且選個良辰吉日去?!焙鬆敱阋篮蠅坌茄哉Z,找此間看風水的,擇個宜出門會客的日子,雇輛馬車,備了熟鵝、熏雞、臘肉,并幾瓶佳釀為禮,載二人往縣西北,看賈徽言先生去。

那胡、賈二家,兩下隔有半日路程。眼見是快到地頭了,胡老壽星于路聞香,已是家家飯熟,尋思若打攪了賈先生用膳,未免惹人不快,便先尋了家館子就食。胡家二老正吃間,忽聽有人道:“這座莫不是胡大爺、胡老壽星?”二老抬頭去看,見那人踩一雙皮鞋,穿一身中山裝,剪一頭板寸,似是認得又記不真切,于是作揖相問,道:“敢問足下何人?”這一問,真叫:

蝶迷花里貪顏色,鳥入彀中難自知。

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百知翁呈仙源譜,賈徽言拒胡家金

卻聽那人道:“晚輩韓人俊,乃三房胡三爺妻弟之子,幼時祭祖,曾遠遠見過二位。后晚輩出國留洋,直至去年方回,就縣中開了家印廠,望能為鄉(xiāng)親父老辦些實事?!庇终埑錾砗笠焕衔蹋?,“今日也是巧,晚輩新結(jié)識了位忘年交,姓汪,名彥博,號百知山人。他手頭頗有些古籍善本,要給晚輩開開眼界。晚輩遂在此處訂了個包間,請他將書取來一觀。二老既然撞見這件喜事,不如同來觀瞻,如何?”

胡家二老細看百知山人,生得鶴發(fā)童顏,道骨仙風,真是個有道的高人,心里癢癢,假意一番辭讓,由韓人俊領著,往包廂落座。小二將酒菜上齊,那百知山人略酌幾口小酒,喝得微醺,解了書囊,取出二冊舊卷。頭一冊,題簽上即有四個大字——《永樂大典》,第二冊也不凡乃《鄭和出使水程》。

韓人俊作個手勢,使二老先請,胡大爺遂取書來,與胡老壽星同看,惟是二冊古書紙張黃脆,遍是蟲蛀鼠嚙之痕,二老唯恐傷了此等寶貝,只略翻數(shù)頁,便遞與韓人俊。韓人俊接過書去,且翻且評,道:“傳言這《永樂大典》匯古今圖書八千種,合修二萬卷,后毀于文淵閣大火,今存世者不過數(shù)十卷。今日能得見其一,真幸事也!此《鄭和出使水程》則更為稀見,傳言明成化間,此書已為劉大夏所毀,又說此書實為劉大夏所匿。今日既目睹此書,想可結(jié)一樁明史疑案矣?!盵注2]

胡大爺、胡老壽星雖也讀過些書,卻不曉得這多典故,聽韓人俊說得厲害,不由嘖嘖稱奇。

百知山人見韓人俊談起明史典故如數(shù)家珍,亦是微微頷首,復又小酌數(shù)口。

韓人俊將兩冊奇書看罷,原樣收好交還,謂百知山人道:“老人家,這點將臺胡氏乃本地望族,近來正興修家譜,敢問老人家可有什么珍奇譜書,好供二老參詳?”

百知山人撫須笑道:“這可巧了,老夫所藏典冊書畫不知凡幾,內(nèi)中有一套最為名貴,乃趙宋《仙源類譜》是也?!彼熳詴抑?,又請出一函書來。胡家二老解函套一看,竟是品相完好,精美絕倫,怎見得:

黃綾書面耀龍鱗,金灑題簽電閃頻。

紙用“澄心”蟲不蛀,筆從柳楷字均勻。

畫施九彩多顏色,例法歐蘇睦子親。

昔在皇家為重寶,今呈座上勝嘉賓。

胡家二老見這書紙質(zhì)尚佳,遂大了膽子翻看,見譜中首序,竟為宋孝宗趙伯宗親題,已有十分敬畏,又翻數(shù)頁,則繪有彩畫圖影,是為大宋朝由太祖趙匡胤至高宗趙構(gòu)十位帝王肖像,用色鮮明,極見帝王之姿,看得二人心動欲起,連連作嘆,道:“此等家譜,為我二人平生僅見,真不愧趙宋皇家之作?!?/p>

百知山人停杯指譜,道:“二位有所不知,皇家之譜名為玉牒,專由宗正寺下玉牒所編修,聘當朝右相為提舉編修官。每十年一修,修成則必告天地社稷、宗廟陵寢。此中嚴密,豈尋常人家可比?”

胡家二老聞言愈奇,見玉牒世系由造父得姓始,一百傳至趙匡胤,趙匡胤以下又分太祖、太宗、魏悼王諸系,各系又有十余傳,均是傳承有序,絲毫不紊,更是艷羨不已。

百知山人不待二老細細查驗,便將《仙源類譜》討來收了,道:“《仙源類譜》可謂諸譜之祖,當今天下,尋不得比它更古更精的,全書本共一百四十卷,我處僅得前十。清時雖有抄本,奈何清人抄宋譜,畢竟不用心,更無彩圖等。老夫所保之十卷,雖為殘本,卻為天下僅見。”[注3]

胡老壽星是戀戀難舍,良久方緩過神來,謂胡大爺?shù)溃骸拔液辖穹叫拮V之際,而逢此玉牒,真天賜福兆也。”

胡大爺更拍案叫道:“今我胡氏新譜,如能學得這玉牒樣妙處,我胡某人此生足矣?!?/p>

百知山人見二人如此夸贊,心情更快,舉杯盡飲酒漿,招呼眾人吃菜,韓人俊從旁添酒夾膾,一時主賓四人交杯換盞,其樂融融。

這一頓飯,吃了莫約一個時辰,四人方依依相惜,分兩路別過。胡家二老重登小車,往賈徽言私宅而去。不一時,到了地頭,二老下車一看,見是棟小宅院,絕不起眼,雙門緊閉著,敲也敲不開。

胡大爺?shù)鹊媒辜保瑔栕笥亦徖锏溃骸斑@院子的賈秀才,可是出門了?”

鄰里都道:“大爺錯過了,那賈先生買書去了。”

胡大爺復問道:“幾時回來?”

鄰里七嘴八舌道:“去了將有半個時辰了,何時回來卻說不準。”

胡大爺聞言,自哼哼了一番,對胡老壽星,道:“這可不巧了。我等是去是留?”

胡老壽星復回車上,點起那桿煙槍,吞云吐霧道:“再等等便是,左右是買書,不會太久。若一來二去的,他賈秀才,難不成是諸葛亮,要我等三顧茅廬不成?”

胡大爺笑道:“他若是諸葛亮,老壽星豈不是劉玄德?”

胡老壽星仰頭吐口煙氣道:“我倒愿當那老黃忠,七十能騎馬開弓也?!?/p>

二老正說話解悶間,忽聽有人道:“先生回來了?!?/p>

二老聞聲去看,來人一襲長衫,戴一副玳瑁眼睛,左手竹杖一根,右手提書一捆,將有三五冊,口中唱道:

一朗霄漢晴,萬里閑云走。

鬻字樂梅妻,躬耕結(jié)書友。

小隱亦足心,漫看江山舊。

竹杖扣青磚,聲聲鳴瓦缶。

胡大爺謂胡老壽星道:“這當是賈徽言了?!苯幸宦曎Z先生,上前抱個拳道,“城南點將臺胡本柢。”又請出胡老壽星,道:“胡世源,胡老壽星,久仰賈先生大名?!?/p>

賈徽言躬身還禮,道:“不敢。二老此來,有何見教?”

胡大爺?shù)溃骸按_有事要請教先生,如方便時,還望進屋細說?!?/p>

賈徽言自腰間褡褳里取了銅匙開門,抬手做個請勢,道:“如此,還請恕賈某招待不周,怠慢了貴客?!?/p>

胡大爺?shù)溃骸安徽堊詠?,見諒見諒?!币剀嚿先【迫庀噘?,卻被胡老壽星一桿煙槍攔住。

卻見胡老壽星目不斜視,稍舉手里那裹荷葉熏臘雞,道:“且看看成色再說?!弊韵冗M屋去了。胡大爺也不違壽星意思,空了手,隨后入內(nèi)。

賈徽言領二人入屋中分主賓坐定,謝過熏雞之饋,復斟茶以待。

胡大爺客套道:“賈先生,今日購得甚書?”

賈徽言將書推于二人,道:“乃東洋襟川氏[注4]新印的《彩繪三國演義》。拙荊已有身孕,郎中說是男孩。今在書肆里,見了這套《三國演義》,有圖有文,甚是可愛,想小孩讀來不至生厭?!?/p>

胡大爺接了書,摩挲幾下封皮,附和道:“那《三國演義》確是好書,值得一讀?!庇植环矗{(diào)轉(zhuǎn)話頭,左右寒暄了兩句。

胡老壽星見場面尷尬,一敲煙桿,開口直言道:“先生可知我點將臺胡氏?”

賈徽言道:“久聞點將臺胡氏為城南望族,事跡頗有流傳?!?/p>

胡老壽星道:“我點將臺胡氏,祖上為明太祖手下大將,屢立戰(zhàn)功,后雖因小人陷害,不幸戰(zhàn)死,然一生光明磊落,無愧于天下家國,終蒙太祖恩典,得以封妻蔭子。我高祖即其十世孫,于嘉慶間卜居于此,又衍有四五代,是為點將臺胡氏也。”

賈徽言道:“果是忠臣良將之后,失敬失敬。小生聞天下大胡有二,假胡者,李唐之后也,多在績溪。真胡者,胡公滿之后也,廣在天下。二老當為胡滿公之后乎?”

胡大爺?shù)溃骸跋壬W,我等確為胡滿公之后?!?/p>

賈徽言道:“胡氏源流,列載史冊,小生不過曾有涉獵耳。若論其中父子相傳百余世,小生料絕不如二位熟悉。小生想二位此來,非是討教源流典故,莫非為修譜之事?”

胡大爺?shù)溃骸安幌胂壬灿卸?。正是此事?!?/p>

賈徽言道:“畢竟一縣之中,多少知些動靜。小生也不瞞二位,坦誠布公,說下價碼。如就歐蘇章法尚有疑惑的,或問遠近修譜體例的,請小生一頓便飯即可,小生定傾囊以告。如要寫序作傳,則半塊銀洋,寫得千字上下,或詩贊五篇亦值同價?!毖援吤嫫の⒓t。

胡老壽星斜持煙槍,只是哂笑,道:“先生倒是爽快?!?/p>

賈徽言笑嘆一句道:“書生本不該愛財,奈何這日子總該過得去不是?”?

胡大爺笑道:“先生直言不欺,最好。只要先生能寫,大洋多少不是問題。敢問先生可還能作畫?”

賈徽言道:“畫是會些,是要畫祠堂、畫墳塋、畫山水,抑或畫四禮器具、祭儀圖示?”

胡大爺?shù)溃骸耙嬒茸嫦?,且是彩繪?!?/p>

賈徽言道:“可有舊時畫像為憑?”

胡大爺?shù)溃骸拔尹c將臺胡氏數(shù)百年間四處征戰(zhàn),隨軍遷徙,祖上圖影已蕩然無存,故要請先生費心?!?/p>

賈徽言攤手勸道:“這事卻不好辦。譜中畫像,最要與先祖相肖,如無舊時古圖,光憑小生一個外人臆想,必是畫虎成貓,平白辱沒了胡家列祖列宗?!?/p>

胡大爺?shù)溃骸胺鞘且壬鷳{空捏造。想我胡氏一脈多出名將,古來典冊之中也當有繪像留存。先生既家藏數(shù)千卷,還請于此中細心搜羅個七八幅,我點將臺胡氏定當以重金酬謝先生之恩也!”

賈徽言聞言訝然,道:“這要小生去何處尋耶?辦不得,實辦不得?”

胡大爺?shù)溃骸叭绾问寝k不得?”

賈徽言道:“自古以詩詞文章成集者易而眾,以圖繪像傳成集者難而寡。我藏有光緒本《歷代畫像傳》四冊,乃丁善長所繪,內(nèi)中圖畫不過百余幅。又有明人王圻、王思義所輯《三才圖會》十四卷,雖稱細大畢載,足資鉤稽,亦不過圖畫六百余。其非古之帝王將相、奇人異事之翹楚,難留影于其中也。尋常人家,有一人能列名其中已是極盡殊榮,豈有七八幅之理?就小生所知……”

賈徽言話未說全,胡老壽星已坐不住了,將手中煙槍亂敲,道:“我點將臺胡氏一脈為將者二十四人,內(nèi)中有將軍、總兵、指揮使、觀察使皆是國史里響當當?shù)拿麑?,如何當不起‘翹楚’二字?進不得你那破書?”

賈徽言見無心處,惹動胡老壽星肝火,更不敢多說,只是連叫息怒,胡大爺亦一旁相勸,胡老壽星方抽口煙穩(wěn)了心緒,卻也不愿久留,拂袖而去,道:“罷了,人家讀書人,看不慣我武勛世家。我等還是另尋高明的好?!?/p>

胡大爺急要去追,又心里不甘,問賈徽言道:“多少錢也沒得說?”

賈徽言起身相送,道:“實辦不到,不敢訛人錢財?!?/p>

胡大爺沒奈何,嘆口氣,辭卻賈徽言,隨胡老壽星登車而去。胡老壽星就馬車上議論道:“那風水先生欺我太甚,什么今朝是黃道吉日,竟遇著這等混人,簡直晦氣?!?/p>

胡大爺一旁寬慰道:“這卦象本非人可預料。興許這吉利之兆,并非應在他賈徽言頭上。”

胡大爺說者無心,胡老壽星聽者有意,不由靈光一現(xiàn),道:“既不應在這書呆子身上,莫非是暗合那百知山人?”

這話一說,胡大爺也心動不已,道:“老壽星所言極是,不如我等即刻驅(qū)車,往百知山人處,再拜謁拜謁那位老學究?”

胡老壽星道:“去,即刻前去!”

胡大爺遂令馬車掉轉(zhuǎn)車頭,直奔百知山人府上。這一去,有分教:

換柱偷梁,把古往將星皆囊括。欺心惑眾,便當今總統(tǒng)亦入收。

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老胡千金換殘卷,小孫一眼識將軍

卻說胡大爺、胡老壽星拜謁百知山人,將希求祖上圖影之事,所言備細。

百知山人聽罷二人來意,撫須沉吟半晌,方道:“這事倒頗難辦?!?/p>

胡大爺嘆道:“我等曾見過賈徽言賈先生,他也說難,任我等許他金銀多少,都不肯松口。我等本當他欺心行事,莫非這事一點辦法都么得?”

百知山人道:“老夫初來乍到,不知這賈徽言究是何人?”

胡老壽星從旁道:“就是個讀書人,三十歲年紀,既無功名,也無本事,只在此地以文字為生?!?/p>

百知山人聽罷,拈須頷首,如有所思,道:“原來如此。他究是年輕,不熟于此道,也是當然?!?/p>

自古是聞弦歌而知雅意,胡老壽星一聽這言語,知是轉(zhuǎn)機到了,央百知山人道:“如此說來,老學究年過古稀,定博學而篤志,遠勝那三十而立。這道中辦法,還請教教小老兒則個?”

百知山人笑道:“自古文集多故其價廉,畫集少而其價昂。尋常人囊中羞澀,不得已取文集而舍畫集。偏偏老夫家有余財,人也沒甚牽掛,專愛搜羅畫集。只是年久時長,所購圖卷畫集眾多,累相疊壓,一時難以分辨。還請二位稍待個把月?!?/p>

這一席話,說得胡大爺起身,胡老壽星俯首,各行大禮道:“老學究如能尋得祖先圖影,當真功德無量。我等雖千金萬金,難酬恩德也!”

百知山人只是云淡風和,輕按雙手,請二人坐定,道:“此事尚非十成把握,但六七成總有。還請二位將祖上將軍名號多留些,以供老夫查驗。只一個月上下,待老夫?qū)⑹诸^畫集細心清點,屆時若尋得繪像三五幅,自是錦上添花,皆大歡喜,若只一二幅,也頗增新譜之色,如何?”

二老聽罷,心頭似火燎般熱,對那百知山人千恩萬謝。胡老壽星急趕胡大爺出門將車上不曾送出手的酒肉,一股腦兒搬在百知山人處,自討紙筆,將祖上二十四員大小將佐的名號、職官、形容、事跡一一羅列備細。胡家二老眼見百知山人收了名錄,納了薄利,方才安心,告辭歸家,仍日日督促修譜不提。

如是平安無事二十余日,百知山人忽托韓人俊帶個口信,請胡大爺、胡老壽星來宅中一敘。二老大喜過望,急喚車馬,載賬房中調(diào)度的金銀元寶為厚禮,趕赴百知山人處。

百知山人接引胡大爺、胡老壽星入室,二老見桌上有一檀木匣,眼幾是直勾勾盯住不放。

百知山人也不賣關子,道:“如不是確有所得,如何敢動勞二位玉趾?二位還請入座,方好細細查驗!”

那胡家二老連稱是,誠惶誠恐入了客座。

百知山人自坐了主位,將檀木盒推與二老,道:“老夫昔年收得一冊殘本,為《彩繪胡氏名將傳》,可惜畫雖精良,卻被碩鼠連版心吃了小半冊,故只余圖形而無名字,還請二位先看看再說。”

那胡大爺恭恭敬敬開了護書匣,胡老壽星顫顫巍巍請出那《名將傳》來。

書冊入手,便見封皮為青綾裁成,題簽有《彩繪胡氏名將傳》數(shù)字,已極破舊,掀起封皮,眼見畫雖不全,然一員上將,虎視眈眈,躍然紙上,如何樣貌,有《西江月》為證:

闊面黑如鍋底,剛須硬似尖刀。豹頭環(huán)眼逞英豪。百萬軍中笑傲。

腰別新亭寶刃,手持丈八蛇矛。皂巾玄甲墨為袍。身側(cè)玉追咆哮。[注5]

百知山人從旁道:“此人名號已佚,惟知姓胡。老夫倒要請教二位,這大約是何人?”

胡老壽星手欲指而不敢,道:“此將長身鐵面,勇力過人,必武莊公是也!”

百知山人掂須頷首道:“如是武莊公,倒也相肖。”

惟是胡大爺摸不著頭腦,吞吞吐吐,問二人道:“這武莊公何許人也?似不在我族二十四將之內(nèi)。”

百知山人不答,舉手請胡老壽星,道:“老壽星正在興頭上,由他講便是?!?/p>

胡老壽星便不辭讓,道:“武莊公即明將胡大海也。其人為我族始遷一世祖近親,只因不是直系祖宗,故不見載于老譜。今既得其畫像,當一并收入譜中,以供后人瞻仰?!庇址^一頁,見一人羽扇綸巾,為儒將風采,如何樣貌,也有《西江月》為證:

面若清清冠玉,目懷隱隱精光。臨風顧盼貌堂堂。八尺身長俊朗。

陣法擺開無懈,計謀出處無雙。輕揮羽扇挫強梁。正是明君仰仗。[注6]

胡老壽星見之,倉皇站起,望書便拜。

胡大爺亦倉皇從立,道:“此何人?”

胡老壽星道:“雖不見姓名,但此必我一世祖也!史載其人雖為武將,然以智計聞名,又能博覽群書,吟詩作賦。畫中風采如此,非我一世祖又有何人?”

百知山人從旁勸道:“畫冊中并無姓名,還請再多翻幾頁,相互甄別為好!”

胡老壽星連連稱是,入座翻書,其后所見皆驍勇強悍之士。

胡老壽星望圖誦名,竟將祖輩姓名與書中人物一一相對。

百知山人道:“如此說來,畫冊所繪竟皆二位祖上?老夫該當恭喜二位,認祖歸宗也?!?/p>

胡老壽星合十作禮,道:“如此一一對應,想來無差。今得瞻仰先祖容貌,全賴老學究之功!”命將所攜金銀盡數(shù)贈與百知山人。

百知山人辭讓道:“當初購此書,不過一時興起,又是殘本,價也不高。老夫怎敢收這多金銀?!?/p>

胡老壽星道:“不然。這書對老學究而言,不過一冊殘本、幾幅圖像,然于我點將臺胡家卻為至寶。老學究雖高風亮節(jié),我等必要略表寸心也。”

胡大爺亦道:“老學究如收了這金銀,大可再羅新書,屆時若購得別家像傳,豈非又一大功德?”

百知山人聞言,捻須而笑,道:“二位當真妙人。如此,老夫是非收不可也。那此書便當是老夫還禮,贈與二位,如何?”

胡老壽星連聲叫好,叫胡大爺將書收了,謂百知山人道:“我等以此書為本,請畫工照此臨摹,印于譜上,則我點將臺胡氏新譜,得有十分出彩也!老學究精于此道,還有何指教?我等愿洗耳恭聽。”

百知山人略作沉吟,道:“二位此番修譜,欲印彩畫以增光彩,若按古法版印則頗難著色,且浙地修譜多以竹紙,年久則色黃。不如在韓人俊小友處,以西洋新法印刷。這西洋新法,最以彩圖見長,不但圖樣鮮麗,始終如一,且紙色白而長久[注7]。唯是西洋機械極貴,人俊小友辦廠至今,尚難盈利,二位不妨將印譜之事,交其打理,便印費稍貴些,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p>

胡大爺?shù)溃骸百F些也不妨事,只求印得好。此事就依老學究吩咐了?!?/p>

胡老壽星亦道:“非老學究指教,我等又幾乎錯過?!庇l(fā)敬那百知山人,只覺其博古通今,真似無所不知一般。三人又聊許久,胡老爺、胡老壽星方依依別過百知山人,轉(zhuǎn)至韓人俊處,與其商議印譜事宜。

韓人俊見有生意來了,使開渾身解數(shù),盡展器械之妙,叫胡家二老看了回西洋鏡。二老一合計,遂將印譜之事,交予韓人俊。不多日,韓人俊已印得樣本數(shù)套,親送至胡老壽星手頭。

胡老壽星見新印書冊果然鮮亮,不由嘖嘖稱奇,自留一套細看,余差人送至胡大爺處,請他帶至祠堂,與族中要人傳閱,以便糾錯訂正。

待韓人俊告退,胡老壽星將頭一本卷首再三閱看,尤其那二十余幅彩像,最為胡老壽星所愛,惜是他年老體弱,不一時,精神不振,就太師椅上打盹。

那胡老壽星有個重孫子,乳名真真,極受老壽星寵愛。胡老壽星的書房,別人來都得門外請見,惟真真擅闖無忌,旁人不敢攔他。胡老壽星正睡著,那真真手搖個撥浪鼓,穿一身大紅,戴個布老虎帽子,虎頭虎腦撞將進來,猛一見太爺爺睡了,躡手躡腳摸到近前,尋思要拔胡老壽星的銀須玩耍。幸是孩兒無定心,一眼瞥見胡老壽星膝上,有冊書半開著,叫老壽星一手壓住,露出一幅圖畫來。圖畫上好一個俊兒郎,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

白馬雄如獅子,銀槍亮似游龍。腰間寶劍喚青釭。弓射天中飛鳳。

闊面重頤雄偉,一身是膽威風。胸中壯志貫長空。且看少年英勇。[注8]

真真一見畫中人物,按捺不住少年心性,往桌上把撥浪鼓一拋,騰出兩手,從胡老壽星手底把書拽了出來,盯著那畫翻來覆去的看,興起處手舞足蹈,口中哇哇怪叫。

真真這般鬧法,胡老壽星如何還睡得著,迷迷糊糊睜眼,見是重孫,不由轉(zhuǎn)怒為喜,招呼真真近前來。

真真見胡老壽星醒了,手舞足蹈撲過去,道:“太爺爺!這書好看!”?

胡老壽星方知譜稿叫孫兒奪了去,連叫:“嘿,你個小崽子,這家譜可由不得你隨便玩耍,快還與太爺爺,不然當心太爺爺行家法,把你罰跪在祠堂里?!?/p>

真真搖動那譜,道:“太爺爺休騙孩兒,這分明是《三國演義》!”

胡老壽星一手捉住譜書,笑罵道:“去,勿要瞎弄了,你也不識字,休得亂說?!?/p>

真真卻自覺委屈,巴巴不肯松手,指畫中人物道:“孩兒怎是亂說?這白馬銀槍的分明是趙子龍,我看過那書肆的《三國演義》,趙子龍便是這邊形狀!”

胡老壽星不快,一手使力將譜奪了去,放眼下看了看,道:“什么趙子龍,那是你太祖爺爺!你個小兔崽子,找打!”

真真見太爺爺奪了書,急哭叫道:“就是趙子龍,就是趙子龍!”

胡老壽星見真真要哭,心里如何不肉痛,一手往身后藏了譜,一手將真真丟的那撥浪鼓拾起來,搖著哄他,道:“好好好,便是趙子龍,是趙子龍!真真啊,趙子龍是個舉世無雙的將軍,聞名遐邇的忠臣,我胡家歷代為將,便是學那趙子龍。真真以后也得多學那孔孟之道,孫武之法,上陣殺敵,報效國家,當個鼎鼎有名的大將軍,讓太爺爺好好高興一番,如何?”

真真聞言始擦了眼淚,破涕為笑,行個軍禮道:“得太爺爺將令!真真要做趙子龍,要做大將軍!”說罷,便一下?lián)湓诤蠅坌巧砩贤嫠?。胡老壽星也是含飴弄孫,不久便忘了這茬了。

二人正享天倫之樂,屋外忽有仆人來報:“胡大爺來了!”

胡老壽星聞言,吩咐仆人將真真自膝上抱下地來,引他去別處玩耍,又叫端茶備水,請胡大爺來見。

不一時,但聽得朗聲笑處,胡大爺手持封書信,大步流星跨在屋中,也不及入座喝茶,開口就道:“老壽星,大喜,大喜事也!”有分教:

甕中鼓里,謬誤難為當代知。滄海桑田,曲折終為后人鑒。

人便不禁要問,究是何喜之有?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韓人俊獻報求揚名,小書生得譜辨真?zhèn)?/p>

胡大爺將信呈與胡老壽星,道:“三房一旁支,有位與老壽星同是世字輩的爺,早些年出去闖蕩,沒了音訊。如今他那好賢孫竟在孫中山大總統(tǒng)麾下干事,好巧叫一個族侄跑商時遇上,對了字輩,正是一家人。如今他隨孫大總統(tǒng)南征北討,護法救國,無暇回來,著那族侄捎了信,帶至此處,算是認祖歸宗了?!?/p>

胡老壽星取了信,也不急看,先令仆人將煙槍點了,吸上一口,方道:“他現(xiàn)官居何職?”

胡大爺回道:“是個團長?!?/p>

胡老壽星復問:“團長是多大的官?”

胡大爺掐指算算,道:“放在清朝,大約是個游擊?!?/p>

胡老壽星方肅然起敬,道:“游擊將軍也有三四品,不低了,不低了。我點將臺胡氏今朝,當屬他最有出息也。”乃架了煙槍,持信仔細看來。

胡大爺一旁猶不能自已,自贊嘆道:“不想我點將臺胡氏之旁支,竟出了如此人物,使我點將臺胡氏又添第二十五將?!?/p>

胡老壽星已將信看罷,撫掌笑道:“然也、然也,我等須趕速將此人情形寫入譜中?!彼旖袀滠囻R,急匆匆去見韓人俊。百知山人恰巧也在韓宅,聽罷這樁胡門喜事,道:“如今有一新事物,名喚報紙,報紙上有人照片。人俊小友精通此事,或可往上海等處求報紙一張,專載那位胡團長事跡,如有其照片,正好一并刊登譜上,豈不美哉?”

二老大喜,皆說百知山人果然是學貫古今中西,難有出其右者。

不數(shù)日,韓人俊果取來報紙半張,請二老并百知山人同來一見,道:“這便是報紙??上Ъ垙埐粷?,寄來途中又遇暴雨,下半張毀了,只剩一半?!?/p>

胡老壽星取來一看,嫌報紙字小看不清,轉(zhuǎn)交胡大爺誦讀。報中所載,為民國六年陽歷十一月十四日,孫中山大帥麾下護法軍取長沙之新聞。報中備說護法軍中,有一胡團長奮勇當先,為取南京首功,下端附小圖一張。圖下注釋雖為水浸而毀,然圖中人物當真非凡,怎生模樣:

將軍拄劍著戎裝,金綬霜纓志慨慷。

身歷辛勞容貌瘦,心憂家國目光長。

胡大爺左右細看,不由指報中照片問韓人俊道:“這人是誰?”

韓人俊道:“此報是晚輩托人自上海寄來的。晚輩也未睹其全貌。只是晚輩既托朋友找胡團長圖形,此人莫非就是胡團長?還請二老好好辨識,莫認錯了?!?/p>

胡大爺猶猶豫豫,看了半晌,道:“我看倒還真像我胡家人?!睂蠹堔D(zhuǎn)與胡老壽星。

胡老壽星將報貼近了看,道:“沖這相貌,便知是我胡家人。只是軍旅艱辛,吃得不少苦,故而黑瘦了?!?/p>

韓人俊道:“如二老能確信,那想是胡團長無疑,畢竟是克南京首功,其照片見諸報端,也是尋常。按晚輩意思,二老何不將報中事跡編為胡團長傳,連此照一并刊入譜中,以為永銘?”

胡大爺?shù)溃骸斑@后生不愧是留過洋的,果是才思機敏,與我等不同。依我看,此事可行?!?

胡老壽星道:“如今老學究在此,還請老學究執(zhí)筆作傳,為我點將臺胡氏增色!”

百知山人道:“此事不難,只是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老夫援筆為文后,再請人俊小友跑一趟,送至老壽星府上,如何?”

胡家二老果然大喜,請百知山人并韓人俊同往酒樓赴宴,飽餐一頓方回。隔日韓人俊送來《胡團長傳》,二老閱之,一字不改,命連圖刊入譜中。

后又月余,韓人俊處將譜稿印作成譜三十套,請胡家二老驗收,又邀百知山人同往。二老見成譜一函函一冊冊,果然精美,那胡大爺拉住韓人俊、老壽星扯住百知翁,千恩萬謝不已。韓人俊握胡大爺手道:“晚輩既收了胡大爺銀洋,那開機印譜,實乃分內(nèi)之事,當不得如此大禮?!?/p>

胡大爺嘿一聲,似是嫌韓人俊見外,道:“這新譜修成,乃我胡家天大的事,豈是區(qū)區(qū)錢財可作衡量的,日后韓家與百知老學究,但有要幫忙的,我點將臺胡氏在所不辭!”

韓人俊聞言笑道:“如此,晚輩還真有一事相求?!?/p>

胡大爺拍胸脯叫道:“但講無妨?!?/p>

韓人俊道:“晚輩這西洋印廠,是個新鮮玩意兒,縣里人多懷疑慮之心,不敢嘗鮮,幾致晚輩破產(chǎn)。如今這新譜,胡大爺既滿意,何不替晚輩廣而告之?如別家也印新譜,抑或書籍傳單,還請胡大爺介紹至晚輩印廠里操辦,如何?”

胡大爺?shù)溃骸拔业篮问?,讓小后生這般為難!這事兒容易,我胡某人記下了。”

這二人議論得熱鬧,惹得胡老壽星并百知山人來問前后因果。

胡老壽星悉知此事,道:“替韓小后生分憂,確是分內(nèi)之事。只是其中尚有個難處,這新譜雖印的精細,卻礙于宗法,不可出示于外人。那外人既見不得新譜,如何識得其中之妙?”

百知山人笑道:“此事易也。修譜既成,必有大典,祭譜、焚版、頒譜環(huán)環(huán)相扣,缺一不可,又須請戲班子演戲,請僧道念經(jīng)祈福,請鄰里同來慶賀,熱鬧十日。二位可將此番盛會據(jù)實記下,或以古法繪圖,或以新法攝像,總得圖文并茂,再交韓人俊小友處編印成冊,一來留作紀念,二來以此書示外人也不犯忌諱,如何?”

百知山人此言一出,余三人皆斂手推服,說這百知山人心思如電,能觸類旁通,融會以貫。胡大爺乃拍韓人俊肩,道:“老學究此計甚妙。料這小冊子不須許多錢。我便多印些,也算助小后生一臂之力?!表n人俊聞言,如何不喜?對胡大爺連連作揖,一時四人盡歡,俱各大笑。

此后,胡大爺、胡老壽星操辦十日頒譜大典,果按百知山人言語,將十日間事故,以圖文兩道記下,交韓人俊處印冊??h中人見這新法書冊果然有趣,于是但有印書刊譜者,均尋韓人俊商議,韓氏印廠一炮而紅,當?shù)仨n家由此一時發(fā)達,與胡家并稱當?shù)卮笞濉?/p>

然則金玉滿堂,莫之能守,民國三十二年,該縣為日寇所據(jù),胡、韓二家因之破敗。胡氏民國譜大半毀于兵燹,小半為日寇強奪,后輾轉(zhuǎn)藏于東洋文庫。越數(shù)十年,中華四萬萬同胞,逐日寇而得復國,制美帝以求強盛,一時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俗諺云:盛世修譜,便有胡姓子弟胡建紅希求修譜,往東洋文庫處求得胡氏諸譜重印本,點將臺胡氏之譜亦在其中。

胡建紅不習古文,遂請一個歷史碩士賈子軒相助。賈子軒見胡建紅所攜諸譜,道:“這么多胡氏譜,究竟哪一套是胡先生家譜?”胡建紅不知其意,笑指諸譜,道:“這些不都是?俗話說五百年前是一家不是?”

賈子軒將諸譜一一分類,按種堆疊,道:“胡先生,這同姓未必同宗。胡氏之中,有胡公滿之后,有李昌翼之后,有以國為姓者,有外族改姓者。故一姓之中以堂號相區(qū)分,一堂之中又以支、房、派相區(qū)分,萬不可混為一談?!焙t道:“你說這個我也懂,只是我有個大計劃,要將古來諸多胡氏譜串聯(lián)起來,修個全國大統(tǒng)譜。還請賈才子替我出出主意?!辟Z子軒搖頭而嘆,道:“這事當真難辦。中國民間修譜自清明始興。故明、清、民國之事尚多為真實,若上朔漢唐,則不但謬誤頗多,無以驗證。且諸譜之間,互生矛盾,絕難相通。”

胡建紅面有不快,道:“大才子,你說這話我可不愛聽,這家譜是要供在祠堂里給祖宗看的。若是胡寫一氣,豈不是欺瞞祖宗?那是要遭報應的?”賈子軒道:“你若不信,我便些證據(jù)來。”當面翻動諸譜,查其序言世系??粗咙c將臺胡氏譜,賈子軒自言語道:“這點將臺胡氏五字好生耳熟,似是聽家里長輩說過?!逼鹆伺d致,頁頁細翻,不覺翻至胡大海像。賈子軒一見畫像,頓覺眼熟,再往后翻幾頁,不由大笑。

胡建紅莫名其妙,道:“大才子,你莫不是失心瘋了?”

賈子軒賣個關子,道:“你且看我的傳家寶,與他相比較如何?!被貢咳硪缓偶?。

賈子軒解函取書,翻與胡建紅,道:“這套《彩繪三國演義》為我太爺爺所傳。說是我那太爺爺與這點將臺胡氏同縣,為當?shù)赜忻牟貢?,可惜所藏書畫均叫鬼子燒了。只剩這一套《彩繪三國演義》因是我爺爺最愛,私藏于別處,故逃過一劫,能留以傳家。你看這譜中所謂胡大海,是不是就是張飛?”又指書中諸葛亮、趙云等,皆與譜中胡氏先祖一一對應。

胡建紅一時腦中錯亂,叫道:“這真是,欺師滅祖,欺師滅祖!”

賈子軒嘆道:“明萬歷間有高濂著《遵生八箋》,將古來書畫造假之法記載備細:或以煙草熏黃,或用砂石磨角,又或置之蛀米柜中,任蟲蠹蠶食,總要做舊弄殘[注9],以求高價。這譜中全數(shù)圖畫,均為偽作,這想也不是這家人本意,是當初修譜的譜匠,為多賺錢財,將《三國演義》中人物裁截出來充數(shù)。只是這家人見識有限,不能辨識而已。想這點將臺胡氏為我太爺爺同鄉(xiāng),若當初能請教我太爺爺,想可免遭此難?!?/p>

賈子軒又略翻數(shù)頁,見一照片,下注護法軍胡團長,不由啞然失笑,遞與胡建紅。胡建紅見之叫道:“這是孫中山??!嘿呀,若說那古人他們沒見過,尚情有可原,可這孫中山是當時的人物,他們怎么敢把孫中山的照片,這般亂弄?這,這,這,如此看來,家譜所載,竟全不可信?”

賈子軒道:“你這也是矯枉過正了。世間書冊,那一本敢說自己全無錯漏,不存一絲主觀臆斷?只是有多有少而已。惟是家譜為族人私修,不得與外人辯證,常常是既缺博學之士考據(jù),又少明察之人監(jiān)督,便似這點將臺胡氏一般受譜匠擺布,以致錯認了祖宗??蓢@那點將臺胡氏后人里,有抗日的將軍、長征的干部,從軍征戰(zhàn)者更難計數(shù),不可不謂武德豐沛,論起實在功績,豈不是遠勝我這夸夸其談一書生?奈何,奈何?!?/p>

胡建紅聞言亦不住嗟嘆。

賈子軒復道:“所以,胡先生,若要引用譜中近代人口、墳塋、祭儀等尚屬可信,但若要把各譜串聯(lián),細究漢唐名人家系,須是十二分小心,必援書為證,加筆注疑,方可免貽笑大方之舉也?!?/p>

胡建紅稱是,遂絕統(tǒng)譜之念。正是:

自愛豈憑先祖貴,敬人首看德才良。

寧懷謙遜安平易,勿縱貪心笑大方。

注1:古代家祭過程步驟繁多,且各族各有規(guī)矩。此處已簡之又簡。原型為浙江金華盛氏祀典。

注2:《鄭和出使水程》其實已遺失。

注3:《仙源類譜》僅存殘抄本,皆為世系,無所謂彩圖、宋孝宗趙伯宗親題并造父世系等?,F(xiàn)有殘本三十冊藏于國家圖書館。另有清抄本殘卷藏于上海圖書館。

注4:原型即光榮株式會社創(chuàng)始人襟川陽一與襟川惠子夫婦。

注5:新亭侯、丈八蛇矛為張飛武器,玉追為坐騎。

注6:諸葛亮,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

注7:非實話,勿信。

注8:趙云闊面重頤,一身是膽。青釭劍自曹營處所奪。

注9:(明)高濂《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近日作偽宋版書者,神妙莫測,將新刻模宋版書,特抄微黃厚實竹紙,或用川中蘭紙,和糊裱方薕綿紙,或用孩兒曰鹿紙、簡卷,用槌細細敲過,名之曰刮,以墨浸去臭味印成?;?qū)⑿驴贪嬷小埲币欢?,和濕濰三五張破碎重補,和改刻開卷一二序文,章號或貼過金人注刻名氏,留空另刻小樣,將宋人姓氏扣填,兩頭角處或粧芽損、用砂石磨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以燈火燎去紙毛,仍用草煙熏黃,儼古人傷殘舊跡,或置蛀米柜中,今蟲蝕作透漏蛀孔或以鐵線燒紅,虔書本子委曲成眼一二轉(zhuǎn)折種種與新不同?!?/p>

[責任編輯:linlin]

標簽: 青史留名 廣而告之 金玉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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