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時間也會失誤和出現(xiàn)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個房間里留下永恒的斷片。”
——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第十七章
(一)
上高中那會,我不能自拔地喜歡上了我們班,一個叫陳阿雅的女生。她有雙圓而明亮的眼睛,帶著圓框眼鏡,鼻尖總是紅紅的。她習(xí)慣把兩個長辮子放在胸前,指尖纏繞發(fā)梢打轉(zhuǎn)。雖然外表文靜得像個好學(xué)生,但她是出了名的瘋癲。舉個例子,她時常在上課時突然站起來,跑出去,二十分鐘后又回來。起初老師們都無措又憤怒,但時間久了,老師們也習(xí)慣了她這種癲狂。至于她為什么要跑出去,跑出去干什么,后來我們知道,她是去圖書室查資料 。再后來,她告訴我,她經(jīng)常有一些突發(fā)奇想的點子,忍不到下課,非要立刻去考證不可。
她的瘋癲不止這點。還記得有一次,學(xué)校的體育館著了火。我們接到提前放學(xué)的通知后,都興高采烈急著往教學(xué)樓外跑。就是那天,我看見阿雅從教學(xué)樓二樓的窗戶爬出去,爬到樓外的老楊樹上,坐在樹梢上向體育館那邊望。她爬樹的動作一氣呵成,像是經(jīng)常爬,刻在基因里的動作。那天我往上方的天空看去,只見得體育館上空滾滾的濃煙、風(fēng)搖樹葉時的金光閃閃、以及阿雅搖晃的裙擺。那天阿雅穿著夏季的校服短裙,我就站在樹下,無意間看見她裙下的白色內(nèi)褲。我羞紅了臉,一溜煙地逃走了。
但為什么我會喜歡這樣一個瘋癲的女生?或許我喜歡陳阿雅并非沒有原因,因為我自己也是個怪人。我總是在數(shù)學(xué)課上捧著歷史書讀,又在物理課上構(gòu)造一個復(fù)雜的函數(shù),我樂此不疲,永不厭倦。另外,班里有幾個自稱是我“好哥們兒”的人。我雖表面與他們嘻哈打鬧,實際上卻并不把他們當(dāng)朋友。我整日活著自己構(gòu)造的奇妙世界里,患上不能痊愈的青春期臆想癥。
高考剛結(jié)束那陣,陳阿雅約我出來吃飯。這完全是一次沒有征兆的會晤。實際上,在高二的時候,我就憑著青春期的一股沖動給她寫了表白信。但她好像沒收到似的,沒有任何回復(fù)。這件事不了了之,我也沒太在意。至于那天阿雅約我,我驚喜又惶恐,但至今沒什么太好的解釋,只能認(rèn)為,這也許是她瘋癲的一部分。那天,陳阿雅穿了一身白色的長裙,我注意到她把頭發(fā)扎成了高馬尾。那晚我們聊了挺多,從高中生活到理想大學(xué),我一度認(rèn)為她就是和千千萬萬少女一樣普通的一名女生。
我們兩個人點了三瓶綠棒子,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快要喝完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喂,李哲,你想自在地活一回嗎?我說,誰不想呢?然后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地說,我們談場戀愛吧,就談兩個月,等到上大學(xué)之前就分手。我說,好,可為什么一定要分手。她說,你不覺得這樣才自在嗎?無拘無束,不會被對方束縛住。我說,好,談就談,你知道我喜歡你。說完后,我們干了最后一杯酒。
我和阿雅荒唐的戀愛就這樣開始了。那年夏天,東北發(fā)澇災(zāi),常常陰雨連綿,不得晴日。但就算是下雨,我和阿雅也照樣不誤約會,每天都待在一起。因為下雨,我們就在室內(nèi)約會,有時去圖書館,有時去商場,也有時只坐公交車,不斷地?fù)Q乘,然后坐上一天。有一天,她突然說要去大壩看漲水。洪水期的庫區(qū)一般會封鎖,我們于是從庫區(qū)邊緣翻山進(jìn)去,徒步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大壩旁。大壩建在兩山之間,我和阿雅坐在其中一座山上的光禿坡地上——似乎是曾經(jīng)滑坡留下來的一塊不生長植被的土地——看大壩上游漲水。我好奇阿雅怎樣知道這塊空地。她告訴我說,曾經(jīng)她來過這里許多次,一到雨季,就到這里來看漲水。你知道嗎,那種水慢慢漲過大壩的壯觀景象,就像退到不可再退的地步,最后爆發(fā)出來,像人生。我在這里坐觀人生,她這么對我說。她接著說,我小時候做過一個夢,夢見我爸背著我,就從大壩上面那條小道一點一點走過去,我甚至還記得有水流從他腳下流淌過。醒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這個夢做得太浪漫了。如果真的在大壩上行走,估計我倆早就被水沖走了。
她就這樣一點點講,我也認(rèn)真地聽。好像她永遠(yuǎn)是個演講者,我永遠(yuǎn)是個傾聽者。后來她也累了,不講了,就靠在我肩上,我們一起看水漫過壩身。中間我們接了幾次吻,都是在水流最湍急的時刻。我們用最隨性張狂的姿勢,自在地做這一切:聊天、觀水、接吻。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阿雅突然轉(zhuǎn)頭問我,李哲,你相信世界上有另一個自己嗎?我說,或許吧,相似的人還不多嗎。她說,不,我是說幾乎相同的兩個人。我總覺得還有一個自己,在現(xiàn)在的我完全消失后,成為全新的阿雅而存在。她又說了一大堆,并對此深信不疑。我也權(quán)當(dāng)這是她瘋癲的一部分,只是隨著點頭,沒在意。至于我多年之后還能想起來她說的這些,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幾天之后,我們又去一家小歌廳約會。東北小街道旁的小歌廳有很多,它們通常成群結(jié)隊地排列在一條街道上,有著同樣的廉價,同樣的老舊。歌廳外的海報永遠(yuǎn)是一個或幾個波濤洶涌的女孩拿著手麥跳舞,歌廳從一到十排開的陣勢給人一種泰國的紅燈區(qū)的錯覺。但如果你真正進(jìn)入里面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歌廳絲毫不會給人欲望之感。我在這之前,也從沒進(jìn)過這里,我甚至一度以為這些地方是些淫逸場所。阿雅說,選在這里純粹因為這里便宜,另外,她想唱歌。我說,你唱吧,我跑調(diào),我聽你唱。她毫不客氣地唱起來,一首接一首,出奇地好聽。她唱民謠、唱搖滾、唱流行,各有各的味道,嫻熟,信手拈來,怡然自得。包間里燈光很暗,只有屏幕上明晃晃地光,長驅(qū)直入進(jìn)無窮的黑暗里。阿雅站在中間,阻擋了一部分光源。光狡黠地從她身側(cè)溜過,劃過她的脖頸和腰身。我陶醉了,陶醉在歌聲和光影里。
也不知道唱了多久,我看得出她有點累了,轉(zhuǎn)身來求索一個擁抱。我們于是在一起抱了很久。半晌過后,她突然把手往下移,來拉我的褲鏈。她說,我們來做吧。我問她,就在這?她說,在這不好嗎?如果你同意我倆去大街上,我也沒有意見。我說,好吧。實際上,我的確有些陶醉得過火。阿雅騎在我身上,就像騎一匹馬那樣瀟灑。也不知道包間里究竟有沒有監(jiān)控,但無所謂了,那時的我們,都變得不在乎這些。結(jié)束之后,阿雅隨意地擺弄我凌亂的頭發(fā)。她對我說,哲,以后把頭發(fā)留長吧,胡子也留起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我喜歡那種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長頭發(fā)短胡茬,挺有味道的男人。我說,好,我留。
我從那個夏天開始留頭發(fā),留到二十歲時,差不多就齊肩了。我沒再往下留長,之后的日子里修修剪剪,就一直是齊肩的長度。同樣是那年夏天,阿雅突然說想去沈陽逛逛。我們坐上最便宜的一趟綠皮火車,在清晨出發(fā)。我們?nèi)チ藮|陵公園,再到東北大學(xué)閑逛,然后在南湖公園轉(zhuǎn)悠,最后到艷粉街去。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有“艷粉街”這個名字。我好像去過這條街上,但不記得這叫什么名字。阿雅告訴我,這兒叫艷粉街,再往東去是滑翔,過去這些地方都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她說,我小時候常來這里,因為我爸在這工作。我親眼見證這里從破敗到繁華,但不太知道這里叫什么。是雙雪濤告訴我,這兒叫艷粉街。我問,雙雪濤是誰?她說,一個作家,沈陽人,我最近看他的小說,很喜歡。我哦了一聲。她接著說,那種把自己熟悉的地方寫進(jìn)書里,還寫得很精彩的感覺,真好。我喜歡讀他的書,因為他把東北寫活了。我對她說,我不喜歡讀書,但我喜歡你。她莞莞地笑了。
你覺得作家怎么樣?她問。我說,什么怎么樣?她說,就是,我去當(dāng)個作家什么樣?我說,挺好的,就是不太穩(wěn)定吧,我認(rèn)識的作家,好像都活在過去似的。她哦了聲。我急忙說,沒關(guān)系,隨性而活,想做就做。她笑了,說,你不用這么看我臉色的。我的臉“騰”地紅了。之后,阿雅拉著我在馬路上瘋狂穿梭,幾次都險些被車撞到,遭到司機(jī)搖下車窗的唾罵。她的論斷是這樣的:假使城市是原始森林,我們兩個就是其中最不安分的生物。我想就一直一直,一直這樣跑下去,她說,直到被車撞死,或累死街頭。但我們沒跑到死。跑累后,我們坐在路邊看夕陽。直到晚霞的最后一抹紅躍入黑暗,我們才啟程回家。
回想一下,高中畢業(yè)后的那個夏天,我?guī)缀醵际窃诼o目的地閑逛、進(jìn)行沒有意義的思考和觀察陳阿雅中度過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這兩個月的時光成為我之后近二十年里最閃亮的日子。
到快大學(xué)開學(xué)的日子,我們就草率地在火車站分別。不知道為什么,那天在記憶中顯得格外清晰。我甚至記得候車大廳座位上一顆被壓扁的煙頭,以及煙灰散落的形狀。我還記得,一位中年大叔隨意地往垃圾桶處吐痰,吐偏在地面瓷磚上。我記得當(dāng)時阿雅看他時的鄙夷的臉色。
我和阿雅在后車大廳做了最后的約定。首先是刪聯(lián)系方式。我們把手機(jī)里一切有關(guān)對方的信息統(tǒng)統(tǒng)刪掉,并承諾忘了對方。我說,要是我忘不掉你,怎么辦?她說,那這樣,到三十五歲,如果你沒結(jié)婚,如果你還沒把我忘掉,你就來找我,前提是,你能找得到。我說,好,就這樣吧。那天,沒有牽手,沒有擁抱,沒有吻別,阿雅只送給我一本書。那本書我留到現(xiàn)在,書頁已經(jīng)有些黃了,是雙雪濤的小說集,叫做《平原上的摩西》。我問她,既然不留念想了,為什么還送我東西?存心讓我忘不掉你?她說,愛要不要吧,不要還我,書是書就是了,沒啥別的意思,無聊時候翻翻,挺有趣的。我說,好吧,我收著了。我突然想起點事情,問她,你家里人呢?沒來送你?她說,你家里人不是也沒來么?我說,沒讓他們來,鬧心。她說,哦,我媽在美國,我爸么……就當(dāng)沒他這個人好了。我點點頭。候車大廳響起廣播,阿雅坐的列車到站了,我送她到檢票口。我望著她經(jīng)過檢票員,越過玻璃大門,穿過T型通道,漸漸淹沒在人群之中。她沒有回頭看我。我轉(zhuǎn)身,向我啟程的方向走去。
我往我那班列車的檢票口走去,經(jīng)過一條狹長的小通道,通道兩側(cè)的墻上滿是一條條的污漬,不知道是尿還是其他的什么。幾個中年男人,鋪著紙殼,躺在地上打盹。終于上了火車。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往車窗外看去,夕陽很溫柔,光線照在臨側(cè)的鐵軌上,就好像在輕輕撫摸。我想,或許消失前的事物才最溫柔,可今天的阿雅并不溫柔。眼淚不知怎么就從眼眶里跳下來了,媽的,我都好長時間沒掉過眼淚了,愛情這個該死的東西。在那之后,我久久地望著窗外,直到太陽全部沒入地平線之下,任憑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淌?;疖囋谕砩掀唿c到站,我下車,和大連打了個招呼。實際上,我只是去大連上大學(xué),而阿雅只是去青島。大學(xué)四年里,我常常到海邊去,眺望海的另一頭。我恨這片海,小小一個渤海,像是分隔了我們倆的一生。
新生報到的第二天,邢德通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問我是否在大連上大學(xué),他說,他也在大連,打工。在我的高中同學(xué)里,邢德通是最行不通的一個人,他打架、抽煙、搶劫,像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光是領(lǐng)學(xué)校處分,就有十多次。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和他成了“好哥們兒”,或許是他自己這么說的。不過我的確沒想到他還會聯(lián)系我,在那些自稱是我“好哥們兒”的同學(xué)里,邢德通是畢業(yè)后第一個聯(lián)系我的,雖然我也沒把他們當(dāng)朋友。邢德通打乒乓球是把好手,原來還進(jìn)過校乒乓球隊。他曾經(jīng)把我拉到乒乓球館看他打球,他一個人對對面兩個人,甚至不動小臂,一個手腕折來折去,黃色的小球就靈活地在乒乓球臺上為他來回奔走賣命,而對面兩人在球臺另一側(cè)左右奔跑,像兩條被遛的黃狗。我說他打球不像打球,像耍猴。他說,乒乓球是國粹,你不懂。他愛說“你不懂”,好像這樣能顯得他更厲害一點。我也親眼見過他把乒乓球拍到體育老師的額頭上,正中額心。一條一米八多的大漢,就那么筆直地倒了,我一度懷疑邢德通把乒乓球換成了鉛球。邢德通因為這事,校內(nèi)處分升級,留在檔案里了。
邢德通長得老,因此我們管他叫老邢。老邢身上帶著一些痞氣,但我知道,他內(nèi)里是個好人。我記得他好像和我說過,他想去當(dāng)兵。高中那會,家里沒錢,老邢就去附近職高搶那些痞子的錢。他說他只搶那一伙人的錢,因為他親眼見過他們搶別人。他的道理講出來,就是治惡人要用惡方法。老邢很會打,也很能打,一個人能打三個,但后來被人使了陰招,拿刀砍了,手臂上就留下一個十厘米長的深疤。我拿起電話,問老邢,在哪打工?他說,在你學(xué)校不遠(yuǎn),有個火鍋店,最近要是有空就過來,咱哥倆吃火鍋,我請你。我說行,你有錢嗎?他說,我這不剛領(lǐng)完這個月工資。我說,算了,你那點錢來得不容易,我倆AA。他說了句行吧,撂了電話。
吃火鍋那天,老邢穿著火鍋店服務(wù)員穿的紅馬褂,鮮艷的紅和他的痞氣很不搭,看起來有點搞笑。你今天值班?我問他。他說,不值班,但好不容易見你,穿這紅的,喜慶。遲疑了半天,他才又開口說,關(guān)鍵是,從家里出來就帶了一件衣服,沒得換洗,只能穿員工服。他說完窘窘地咧嘴一笑。我看著他,心里有點不是滋味。老邢點燃一顆煙,自顧自地抽,沒給我,大概是知道我不抽煙。他說,平時給人端盤子當(dāng)奴才,今兒也當(dāng)回大爺。他指著嘴里的煙,就這玩意兒,平時不讓抽,今兒咱消費,不讓抽也得抽。說完,他猛吸了一口。
菜齊了,老邢把一整盤酸菜倒進(jìn)銅鍋,一頓猛攪,水開之后就大口大口地吃。我頓時覺得老邢更老了,不像曾經(jīng)那個打架的差生了,像是校門口保衛(wèi)科的老頭。我問他,老邢,怎么想到來大連打工?他正大快朵頤,鼓動腮幫子,聽見我叫他,一口氣咽完,拿手抿了嘴,說,我媽又離家出走了,這次不知道去哪,我就想,這下我成年了,不能再靠我叔過日子,我要出來,自己掙錢。你還記得回學(xué)校領(lǐng)錄取通知書那天不?我說,記得。他說,我知道我哪也考不上,但我那天去了,還去得挺早。我去班主任辦公室看了一圈,看到你要去大連上大學(xué),我就想,我也去大連,那兒繁華。他接著說,高中那些兄弟幾個,說白了都是群老狗,也就你,李哲,你像樣,像個人樣。我信你,所以才來大連。我說,你抬舉我了。他擺擺手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又問,那你現(xiàn)在住哪?他說,我和別人合租一個地下室,一個月四百,便宜。我說,那地方,能住嗎。他說能,然后繼續(xù)吃他的。
我倆那天喝了不少酒,說了挺多話,也吃了不少東西。我那天喝多了,我一喝多話就多,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堆,主要還是說自己想回到高中,說大學(xué)的苦悶無趣。我一個人說了半天,老邢突然打斷我。李哲,這段時間我想了不少,還是想去當(dāng)兵。我說,好,當(dāng)兵好,你去吧,我支持你。他說,今年去不上了,要報名的話,還得等到明年。我說,行,我陪你等,等明年的。他像一下子被打開了話匣子,跟我長篇大論起政治軍事來,說臺灣要武統(tǒng),又說美國的霸權(quán)主義,不知道從哪看來、學(xué)來的話,說起來還頭頭是道,一點不像我認(rèn)識的曾經(jīng)的那個邢德通。
回到宿舍時并不晚,我本想借著酒勁睡去,可是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高中時候的那些事在我腦袋里一樁一樁地閃過,我頭痛欲裂,半夢半醒間好像看見了阿雅。她拉起我的手,向前奔跑,兩個辮子甩到身后,在夕陽下閃著金光。過了一會兒,幻覺消失了,阿雅消失在昏天黑地之中。我哭了,哭得很徹底。雖然沒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吼聲,但覺得五臟六腑都碎了似的。我感覺身體像吸了毒,雖然我見都沒見過那玩意,但我覺得戒毒好像也就像這般痛苦了。阿雅是一種后勁很大的毒品。
(二)
小楠坐在我旁邊,看一本小說。我問她,看書有意思嗎?她說,大叔,一看你就不懂這文字的魅力。我說,好吧,你繼續(xù)看,我去煮個面條。小楠二十二歲,我四十歲,我們倆追溯起來,應(yīng)該是她追我。但我好像在很久之前就愛上她了。
我站在電磁爐前煮面,正在往湯里臥兩個雞蛋,卻聽見小楠的大叫。大叔!你怎么有雙雪濤的親筆簽名!我沒動,繼續(xù)煮面。煮好之后,把面條分別盛進(jìn)兩個瓷碗里,一個碗里放一個雞蛋,面湯上漂幾朵油花和幾撮蔥末。我知道,一會她自己就會跑過來。大叔!叫你你沒聽見嗎?我問你怎么有雙雪濤的簽名。她拿著簽名書簽,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說,去過一次讀書會,順便要的。她說,你還去讀書會?我不信。我說,為了找一個人。她說,還是那個人?我說,或許是。她說,真沒勁。我把面條端到餐桌上,拿了四根筷子,說,要是覺得沒勁就扔了吧,留著也沒用。她說,找人這事兒挺沒勁,東西是好東西,送我吧。我說,送你,拿去吧。
吃完面,我半臥在出租屋的床上,拿一支抹布擦我的薩克斯,小楠坐在電腦桌前碼字。兩只空碗留在廚房的水池里,沒人去刷,挺孤單的樣子。小楠的手機(jī)突然響了。她接通之后嗯了幾句,掛了,轉(zhuǎn)頭對我說,我爸沒了。我問她,你有什么打算,用我陪你嗎?她說,不用,他那葬禮有人辦,不用我管,這下就算徹底和他斷了。我說,行。我只知道小楠的父親是個小公司的老板,但父女之間關(guān)系一直很差,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小楠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小楠被判給她爸。
我沉吟了一會,不知道該說什么,還是小楠先開口。大叔,我今天算了件心事。我嗯了一聲,她接著說,大叔,趁現(xiàn)在我們結(jié)婚吧,等過年我的稿費拿到了,你再攢攢吹薩克斯的錢,我們就買個房子。我說,你想好了?她說,想好了,等有了房子,我就給你生個孩子。我被嚇了一跳。和她在一起這么長時間,我沒碰過她,一是我自己有罪惡感,另外是怕傷害她。我說,你這丫頭,一天天都想啥呢。她說,叔,我不小了,我都二十二了。
第二天,我還是和小楠領(lǐng)證了。那天我去民政局時還背著我的薩克斯,想領(lǐng)完證直接去上班,小楠對此好像也沒什么意見。我在一家爵士樂酒吧吹薩克斯,不需要音樂的時候就幫忙看看臺,打打雜,一個月有三千塊錢工資。小楠在家碼字,她接各種各樣的活,有時也給人寫劇本。我也說不清她成天在寫什么,文學(xué)圈的事情,我不太懂,也可能她還沒進(jìn)文學(xué)圈。我在酒吧吹完我的薩克斯,和老板打了個招呼,就坐在吧臺,點了杯威士忌,自己喝。幾個認(rèn)識的酒保和我問了聲好,不過我沒告訴他們我今天結(jié)婚。我和小楠不打算辦婚禮,因為我們都無父無母,而且就算是小楠的母親還活著,也不知道去哪了。而我的父母,在我三十歲的時候因為車禍去世了。另外,我們兩人也沒什么朋友?,F(xiàn)在遇到小楠,彼此也算后半輩子有個依靠。
我靠著吧臺,自己連喝了好幾杯,期間想了挺多。我有點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害臊。小楠二十二歲,桃李已過而花信未到的年紀(jì),我四十歲,長發(fā)凌亂、胡子拉碴,只不過看起來有點瘦弱。小楠能看上我的原因,我只記得那句:大叔,你有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
(三)
第二天睡醒,我覺得頭要炸掉了。我試圖把昨晚幻想到阿雅的模樣忘掉,可是那畫面揮之不去。我硬著頭皮去上課。下了課,我給老邢打了通電話,他聲音厚重有力,完全不像昨天剛醉過酒。我稍微放心了一點,但一整天還是飄飄乎,覺得魂不守舍。晚上回到宿舍,我坐在書桌前,盯著阿雅送我的那本《平原上的摩西》。我終于還是讀了那本書,而且一讀就是一整晚。我似乎在那晚重游了沈陽,就在艷粉街那附近轉(zhuǎn)悠。那本書和阿雅一樣,后勁很大,以至于以后的大學(xué)四年時間里,我沒敢再翻開它。
我在大學(xué)修德語,教德語的老頭鼓勵我們讀德語原版書。于是,單詞沒記住幾個,德國雜史倒是看了不少。大學(xué)四年很單調(diào),沒教幾個朋友,每天除了上課就是睡覺,偶爾打游戲,但不至于沉迷。大二那會,送老邢去當(dāng)兵,就在學(xué)校旁邊潦草地吃了碗牛肉拉面。老邢走之后,我在大連就算徹底孤軍奮戰(zhàn)。大三情竇又開,追過兩個女生,一個拒絕了我,一個把我當(dāng)備胎使,總之都是草草收尾。大四沒再喜歡過別人,偶爾會想起阿雅,然后哭一晚上,第二天洗把臉再去上課。唯一的收獲是進(jìn)了個樂器社,學(xué)會了吹薩克斯,參加比賽還得了幾個獎。
本科的成績很爛,勉強(qiáng)畢了業(yè)。我與德語徹底告別,在大連謀了個生路,做房產(chǎn)中介。一開始沒錢,我就想到了老邢,也和人合租了一個地下室。確實像他說的那樣,能住。只不過,住的時候別把自己當(dāng)人看就行。當(dāng)中介,收入不高,累得像狗,每天拎著公文包,在今州和旅順口之間來回跑。大概干了四年多,終于受不了了,裸辭,去了北京。在北京進(jìn)了一家補課機(jī)構(gòu),當(dāng)學(xué)管,沒考資格證。北京諸如此類的補課機(jī)構(gòu)太多,用人標(biāo)準(zhǔn)也不高,我于是鉆了這個空子。機(jī)構(gòu)是連鎖的,還有員工宿舍,基本不愁住宿,只不過工資低,所以沒人愛干。我沒什么理想,也不想攢錢,就這么將就。到現(xiàn)在,基本上忘記了在北京怎么生活,只記得每天打幾百個電話,聯(lián)系家長,推銷課程,閑下來時就透過大玻璃看學(xué)生上課。幾十個學(xué)生擠在三十平的小房間里,各有各的姿態(tài),大多眼神空洞、體態(tài)疲乏,我和他們的狀態(tài)也差不多。
在北京堅持干了幾年,干到三十歲。三十歲那年,父母出車禍雙雙去世,我辭職回到老家,感覺像天塌了一般。當(dāng)時兜里只有六百塊錢,是僅存的一點工資,連買個棺材蓋都不夠。管親戚借了錢,辦了葬禮之后,我決定留在老家。
我撿起多年沒碰的薩克斯,在一家爵士樂酒吧演奏。每天都能見到形形色色的人,覺得比當(dāng)中介和學(xué)管有意思。尤其到了夜深的時候,除了醉漢和酒鬼,還有一些漂亮年輕的女孩,哭花了妝,一個人喝酒。我有時會和她們喝兩杯,聽她們講故事,打發(fā)時間。她們總會好奇我的長發(fā),然后摸摸薩克斯的金屬管,最后倒在沙發(fā)上。我給她們叫車,把她們送回家,對她們的肉體并不感興趣。老家是東北的小城市,收入雖然不高,但是花銷少,因此攢了點錢,還完親戚的債之后,還剩了點。在酒吧上班,但也克制自己,一個禮拜只喝一次酒,每次喝醉都能夢到阿雅。因此喝酒也成癮,不喝酒的日子,就像在戒毒。
在酒吧,交了幾個服務(wù)生朋友,其中一個是個小男孩,二十出頭,長得老,有點老邢的模樣,因此我和他最好。一次喝醉了,我和他說了阿雅,我說,操他媽,一輩子都忘不了一個女的,沒出息,糟心。第二天發(fā)現(xiàn)前一晚說得有點多了,自此再沒和別人提過那檔子事。
三十五歲生日那天,我?guī)е迥陻€下的一萬塊錢,帶了幾件衣服,背著我的薩克斯,離開了老家。我沒出息,還想著阿雅。我在各地流浪,前前后后去了青島,北京,和大連,只要有希望找到的地方都找了,一無所獲,最后又回到沈陽。到沈陽那會,我身上只剩一百塊錢。走在路上,碰巧路過一家書店,門口擺著一張海報:作家雙雪濤先生——《飛行家》讀書會。我邁步進(jìn)了書店,環(huán)顧了一圈,沒看到阿雅。我掏出背包里阿雅送我的那本《平原上的摩西》,里面夾著出版社贈送的書簽,管那個叫雙雪濤的作家要了個簽名,就簽在了書簽上。
出了書店,我好像突然想起點什么,徑直去了艷粉街。那兒和以前又不太一樣。東邊建了醫(yī)院,醫(yī)院旁通了地鐵,地鐵能通向城市的各個方向。我在街邊找了個拉面店,要了碗牛肉拉面,吃完,兜里只剩八十八塊錢。突然有點想老邢,就給他發(fā)了個微信。他現(xiàn)在在部隊里是個干部,而我現(xiàn)在的模樣,也就算條流浪漢。我覺得我和十六年前的他,調(diào)換了位置。從離開老家那天起,我從沒想過給自己留后路,攢的錢一點點花光,就像隨手扔垃圾一樣隨意。我老了不少,從壯年模樣變成邋遢大叔,也就一年多的時間。
我離開拉面店,逛了一圈,最后坐在醫(yī)院后院的園子里,迎著夕陽,吹我的薩克斯,反反復(fù)復(fù)就吹了一首《昨日重現(xiàn)》。盛夏季節(jié),園子里的植物都飛一般地生長,映襯著斜陽,有斜陽草樹的傷感。我又把《昨日重現(xiàn)》吹了一遍。曲子吹到一半,來了一位大爺,大概六十多歲的樣子,滿頭白發(fā),自己操控著輪椅,到園子里遛彎。他到我旁邊,看著我吹。我吹完,他開口說,小伙子,要是不介意,能把你的薩克斯借我吹吹嗎?我把薩克斯遞給他,他擺弄了幾下,吹了首《友誼天長地久》。他的薩克斯吹得深沉而厚重,沒有小資產(chǎn)階級的浪漫奢華,但有抑揚頓挫。吹完后,他把薩克斯還給我,向我道了聲謝,消失在夕陽的余暉里。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沒有緣由。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我順著艷粉街往西逛,快到沈陽的邊緣,是一片別墅區(qū)。我想,大概可以在別墅區(qū)的長椅上將就一晚,這里晚上幾乎沒人出入。大概七點鐘左右,周遭暗下來,星崩幾個路燈亮了。園區(qū)像座鬼城,死一樣地沉寂,但我不害怕,也不孤獨,想象有游魂陪我入夢。過了一會,我聽見一陣腳步聲,很輕,很快,由遠(yuǎn)及近。我順著聲音望過去,路燈下,是個很細(xì)的身影,長頭發(fā),是個十幾歲樣子的女孩,影子被路燈拉長,不一會又消失在黑暗中。
像是被靈魂以外的東西驅(qū)使了似的,我摸了摸背包,掏出一把水果刀,尋著腳步聲,跟了上去。她拐進(jìn)兩棟沒有亮燈的別墅之間。我追過去,捂住她的嘴巴,把水果刀抵在她脖子上。別出聲,我不傷害你,身上有多少錢,掏出來,我啞著嗓子說。她沒出聲,也沒有其他動作,我變得有點害怕。我沒敢再動,保持著拿刀的動作,出了一身冷汗。大概幾秒鐘之后,她開口了,大叔,我沒帶錢,你要是沒有去處,就和我回家吧,晚上家里就我自己,挺沒意思的。我說,別啰嗦,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拿出來就是了。她說,說了沒有,不信你搜我身,我家里真的沒人,就那間,喏。她指了指一棟沒亮燈的別墅。
我被一個被我搶劫的小女孩莫名其妙地帶到了家里,這事說起來太荒唐。我拿刀脅著她到家門口,她開門,打開燈,直到我看清她的臉,那把水果刀,乓啷一聲,掉在了地上。她長了張和阿雅一模一樣的面龐。我愣在原地,眼睛發(fā)直,覺得有點呼吸困難,話也說不出來。
大叔,你是第一回?fù)尳侔?,太不專業(yè)了,刀都掉了。她撿起我掉在地上的水果刀,戲謔地看著我。我終于能開口,問道,你是阿雅?她說,什么阿雅,大叔,你說什么呢,莫不是喝醉了。我的腦子好像傻掉了一半,另一半在自己繞圈。你是阿雅,你就是阿雅,十八歲的阿雅,十八歲,我念叨。大叔,我不叫阿雅,我叫張曉楠,不過十八歲倒是沒錯。張曉楠說著走向書柜,拿出一沓紅色的紙鈔。她說,大叔,這些錢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我爸留給我的。還剩一千二,你要是要,就都拿走吧。她接著說,大晚上的,附近的酒店離這都挺遠(yuǎn),你就擱這兒住吧,當(dāng)陪我。我盯著她的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你不怕我?她說,才不怕,你看著也不像十惡不赦的人。我說,我要是半夜把你殺了呢?她說,我也不怕死,死了才好。還有,大叔,你這長頭發(fā),看起來挺帥的,有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就算被你殺了我也樂意。而且你還背個薩克斯呢,有哪個殺手殺人的時候還背個樂器的。我回頭一看,確實,我的薩克斯還在背在后背上。
最后我還是留在張曉楠家過夜了,并覺得自己有點恬不知恥。我想我糊涂,張曉楠必定不是阿雅?,F(xiàn)在的阿雅,應(yīng)該是三十六歲,和我一樣的歲數(shù)。不再會是一張稚嫩的少女臉。我突然想到一句話,是阿雅曾經(jīng)問我的?!袄钫?,你相信世界上有另一個自己嗎?”
我又盯著張曉楠看了會,覺得世界真是奇妙得不可思議。她此時正在擺弄我的薩克斯。大叔,這薩克斯怎么吹啊,你教我唄,她說。我說,不教,困了。她說,你真沒意思,一個大活人,話都不說幾句。我沒吭聲,因為確實很累,不想說話。她又問,大叔,你之前干什么的?為什么沒錢了?怎么就想到去搶劫?我說,小孩子別問那么多。她說,誰是小孩子,我成年了,下個月就上大學(xué)了。我問她,你父母呢?她說,我爸媽早離了,最近我爸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大胸女跑了,不知道啥時候回來,不過他挺有錢,你要是沒錢了就跟我說,我有的是辦法框他的錢。我噗嗤一聲笑了。她也笑了,笑聲不拘束,很爽朗,笑起來也像極了阿雅,我看得有點癡。她說,大叔,你還是笑起來好看,不邋遢,挺溫柔。我心里咯噔一下,別過頭,對她說,時間不早了,你去屋里睡吧,我睡沙發(fā)。
第二天,別過張曉楠,我決定在沈陽謀生,因為眷戀這座城。究竟為什么眷戀,我也說不清,總之就是眷戀。我最后去了一家樂器店,幫人修管弦樂。張曉楠堅持每天到店里找我,她說她喜歡我。我問她為什么。因為我覺得大叔是個好人,她這么說。我說,就因為這個?好人可海了去了。她說,還有,大叔你有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我喜歡。我覺得這丫頭有點瘋瘋傻傻的。她問我,大叔,你知道斯特里克蘭嗎?我說,外國人?她說,英國小說《月亮和六便士》的主角。我說,我不怎么看書。她說,斯特里克蘭義無反顧地去畫畫,就像你現(xiàn)在,義無反顧地搞音樂。我說,音樂是謀生,義無反顧談不上,我是個俗人。她說,所以說,我喜歡俗人。她的眼睛忽閃著,我望進(jìn)去,即刻墜入一片深邃的藍(lán)色和廣袤的灰色之中。
最近發(fā)生的事情都太過魔幻,以至于我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張曉楠,阿雅,我已經(jīng)徹底搞混了。我望穿張曉楠,想象不出阿雅的面龐,腦子里只剩阿雅咯咯的笑聲在回響。張曉楠穿裙子,盤腿坐在樂器店的圓凳上,白色的內(nèi)褲時隱時現(xiàn)。我遞給她一張?zhí)鹤?。蓋上,我說。她說,大叔,你老糊涂了吧,大夏天的。我說,蓋上,否則別怪我把你請出去。她瞅我一眼,噗嗤笑了出來,突然把嘴湊過來,親了我的右臉。她速度快極了,像小雞啄米。我躲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也看不到耳根紅沒紅,只罵了句,臭丫頭,再這樣真把你轟出去了。張曉楠不害臊,望著我咯咯笑。這大概是那個夏天的全部內(nèi)容。
那個夏天,我去到哪,張曉楠就跟我到哪,我只覺得她這點不像阿雅,但又很像。執(zhí)著勁不像,瘋癲勁倒是很像。父母祭日,我?guī)е豁臣堝X,搭最早的一班車,回老家墳地。當(dāng)然,同行的還有張曉楠。這丫頭很有小聰明,即使我萬般隱匿我的行蹤,她還是能通過蛛絲馬跡找到我。在大巴車上我對她說,你不去當(dāng)偵探白瞎了。她說,我不當(dāng)偵探,但寫偵探小說。我說,你還寫小說?她說,大叔,你也太能小瞧人了,我中文系的。以后嘛,我要寫書,寫很多書,還要和大叔好好過日子。我說,你這丫頭,又開始胡說了。我突然想到某個人曾經(jīng)說過想當(dāng)作家。真奇怪,自從認(rèn)識張曉楠之后,對那人的記憶就在慢慢衰退,有時候甚至想不起名字。我努力想回想起那個名字,想不起來,最終沒有為難自己,趁著疲倦,在大巴車上睡著了。
父母的墳在老家西邊的山上,是兩個挨在一起的小土包,上面各自立了一塊碑。當(dāng)時窮,沒錢買公共墓地,只能這么對付,至今覺得對不起爸媽。我保留了這樣的習(xí)慣,即使清明節(jié)不掃墓,父母祭日也一定要回到這里燒點紙。
張曉楠蹲在墳前,擺弄山間黃色的小野花。她擺弄得很認(rèn)真,我注意到,她眼睛里有一種堅韌。陽光穿過樹林,變成圓圓的光斑,映在布滿松針的坡地上??諝饫镉蟹N混著腐爛氣味的干燥。這里的山間沒有溪流,折斷一根枯木,好像撕掉一整塊干癟的死皮。我試圖用打火機(jī)點燃一張紙。紙燃燒不同于木材,不會發(fā)出“噼噼啪啪”的亂響,而是會柔和地分解紙張的每一寸肌膚,留下細(xì)膩的灰燼??墒俏曳置髀牭搅肃栲枧九镜捻懧暋?/p>
大叔!大叔!我回過神,還有點恍惚,突然察覺到張曉楠在沖我大喊。大叔!你腳底下的枯樹枝著了!張曉楠大叫著,我如夢初醒一般,開始嘗試用腳踩滅火苗,可火勢太旺,我沒踩滅火苗,只踩出滾滾一片濃煙。我的背包里沒有一滴水,張曉楠也沒有?;饎菥椭厣系乃舍橀_始向外延伸,慢慢逼近附近的松樹。濃煙進(jìn)入我的口腔和鼻腔,塞住我的氣管和食道,我開始覺得有些窒息。我脫下半袖,捂住口鼻。
慌亂之中,我注意到張曉楠,她的裙邊被火點燃了。我急了,幾步越過去,用力撲向她,緊緊抱住她,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把火滾滅。她突然說,大叔,你走吧,我突然覺得死在這也挺好。我沖她喊,你他媽是不是又瘋了,快走!她自說自話地問,如果我被火困住,是先燒傷還是先昏迷?
火把墳地畫成一個圓圈,圓圈的中心是我父母的墳包,以及我和張曉楠。我們大概已經(jīng)沒有出路了。我覺得濃煙大股大股地灌進(jìn)我的身體,我不能大口喘氣,但又不能不大口喘氣。張曉楠暈倒在地上,而我緊緊拽著她的胳膊。你醒醒,你醒醒,我拍著那丫頭的臉,已經(jīng)辨別不出自己是在心里呼喊還是在現(xiàn)實之中。我看到一團(tuán)紅色,從四周向中心擴(kuò)散,漸漸把張曉楠掩埋。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夢到太陽,夢到冰川,夢到黑夜,夢到黃昏的樂聲,夢到一整片原野,最后是兩個女孩,一個圓眼睛長辮子,另一個也是圓眼睛長辮子,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我能區(qū)分她們的不同。
(四)
看著小楠的床被推出產(chǎn)房,我松了口氣。我兒子,現(xiàn)在正躺在一張小花被里,緊閉雙眼,像在抗拒這個世界。新生兒的皮膚是皺皺巴巴的,很丑,就好像一種沒毛的猴子。但無論怎樣,我兒子,我都喜歡。護(hù)士把我當(dāng)成了小楠的爸。我無所謂,因為沉浸在喜悅之中。我又看了看李澤,我兒子。
小楠跟我說,就這短短一年的時間,她好像完成了人生的所有使命似的,就算現(xiàn)在死了也滿足了。我說,別這么想,你的使命還很長。她嗯了一聲,又睡著了。生完李澤之后,她很能睡。我回想了一下這一年,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小楠的第一本小說出版了,很成功,得了幾個小獎,也賺了挺多錢。她趁著勢頭做了幾場演講,成為初出茅廬的作者,收獲了一些讀者。我拿出這些年鼓搗薩克斯攢的錢,小楠再貼補了點,付了新房的首付。我覺得自己真正在“生活”了,很被自己感動,還沒出息地哭了一場。為了迎接新生活,我儀式性地把頭發(fā)剪短了,小楠說我剪了頭發(fā)之后不帥了,但更像個爸爸。
我站在廁所的鏡子前刮胡子。我四十四歲了,面部是土黃色的,一些細(xì)紋爬上眼角,額頭也開始泛上棕斑,不過,看起來是個精神飽滿的人。這幾天我在頻繁做一個夢,夢里有個聲音,喚我李哲,一開始是細(xì)微的耳語,后來變成尖銳的高喊,最后變成撕心裂肺的怒吼。我恍然從夢中醒來,一度認(rèn)為自己就叫李哲,夢醒半天,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是李錚。小李澤在里屋哇哇地哭起來,我憑聲音就能判斷,他尿了。我從廁所拿了新的尿不濕,奔向里屋。
李澤兩歲那年,我和小楠帶著他回了趟我的老家。雖然在老家已經(jīng)沒有親人,老家城市也破敗不堪,但我和小楠愿意回去,就當(dāng)做一次旅行。老家是傍水而生的小城,有一條細(xì)長的河,河的西邊是上游,有山,屬于長白山一帶,河的東邊有個水庫,蓄水量比較大,能供給大半個省的用水。我和小楠從沈陽出發(fā),坐大客車,一路自西向東,依次看到群山、長河和樓房。李澤已經(jīng)會簡單地表達(dá),在車上吱哇亂叫,爸爸媽媽地喊,惹得旁人注目。小楠在一旁耐心地教:這是什么,那是什么,還有不可以在這里大聲講話。我只看著他們,眼睛瞇成一條縫,眼睛在笑??粗赝窘?jīng)過的地方,總覺得自己曾經(jīng)在那里經(jīng)歷過什么,譬如在大街上橫沖直撞,在火車站流過淚,在小歌廳唱過歌,在山上點過火,在大壩上看過水。大客車經(jīng)過一站又一站,我腦中閃過一個又一個片段,有些頭疼。不過沒關(guān)系,每當(dāng)這時,我會看看李澤。他很隨他媽,圓圓的眼睛忽閃忽閃,只要望著那雙眼睛,心就會平靜下來。
這次回老家的另一個目的,是去和兄弟老邢一聚。我們大概有二十多年沒見了,自從他去當(dāng)兵,我們雖然時有通訊,但從沒見過面。老邢兩年前從部隊退役,退役時是個士官,現(xiàn)在被分配到事業(yè)單位工作,但一輩子沒結(jié)婚。二十多年沒見面,我老了許多,可老邢沒老,當(dāng)了二十年的兵,變得更帥氣、更有力量了,就是頭發(fā)灰白灰白的。飯桌上,李澤一直在吵鬧,小楠就抱著他出去散步。另一邊的我和老邢,各自喝一瓶啤酒,天南海北地聊。
我發(fā)覺老邢比以前健談了,也更八卦了,大概是這些年在事業(yè)單位當(dāng)司機(jī)的緣故。他給我看了這些年練的肌肉,有手臂上的、有腿上的,還有肚子上的。接著他又談起最近知道的二三新聞。老邢說,咱城西邊的土山,上個月著火了,你知道嗎,據(jù)說燒得可大了,最西邊那顆神樹,燒死了。我說,從沒聽說,不過那棵樹年歲應(yīng)該挺大了。老邢壓低聲音說,聽說還燒死倆人,上面瞞下來了,不讓宣傳,據(jù)說是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歲,女的是個小女孩,就十七八九的樣子,那叫個慘。我說,這年頭,還有被山火燒死的人,真稀奇。老邢說,還有更稀奇的,那倆人的身份好像一直沒確認(rèn),也沒有家屬來認(rèn)領(lǐng)尸體。老邢的說法,我半信半疑,沒太當(dāng)真,就當(dāng)聽個故事。
接著,他又和我說了一件有關(guān)一個人死去的事情,這件似乎是真的。老李,你還記得咱上高中的時候,有個女孩,叫陳阿雅的,成天瘋瘋癲癲的。我說記得。他說,死了,沒幾天的事。我問,怎么死的?他說,跳樓了。我問,抑郁癥?他說,不知道,但平時好像挺正常的。畢業(yè)之后她一直在一家小出版社當(dāng)編輯,也不像以前那樣瘋癲了,甚至是挺平庸一人,就是一直沒結(jié)婚。我點點頭,感嘆了一句世事難料。
不知怎么的,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陳阿雅的事情,總感覺很熟悉這個人,實際上也相當(dāng)陌生。小楠看出我心情不好,過來詢問。我說沒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氐郊?,我取出我的薩克斯,突然想吹一小段。事實上,我從不再家里吹這東西。我吹了一段《回家》,覺得有點膩歪,就取來以前的譜子翻看。我翻到一首《昨日重現(xiàn)》,覺得名字很好,就吹了下來,一吹就是一整晚,第二天覺得愧疚,幸虧沒聽到鄰居敲門。我把這首曲子的譜子夾到一本叫《平原上的摩西》的書里,但這本書是從哪來的,我竟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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