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五號,我才放假回家沒幾天,就接到爸爸的電話,告訴我這周六奶奶家殺年豬。我捏出高興的語氣,回應道:“好,那你們去的時候叫我。”掛了電話,立馬覺得很煩躁。
其實我已經好幾年不想回老家殺年豬了,因為我性格比較宅,一放假就只想縮在屋子里,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但我如何拒絕呢,記得高中的某一年,我第一次說出“不想去”的想法,爸爸在電話那頭非常不悅:“為什么不想去?”我說:“天太冷了,我實在不想出門,而且覺得很無聊?!卑职终f:“無聊?難道是去玩嗎?”
雖然爸爸這么說了,但對于我們這些后輩來說,殺年豬確實是去玩樂的。我們可以睡到十二點,不幫忙不做事,甚至長輩還會從剖豬的忙碌中抽出空來給我們烤肉吃。
我煩惱了好一會,計算著回老家至少得待三天,住兩晚,為了打發(fā)這段時間,我在手機和平板里下了游戲和綜藝,足夠撐過更多的時間。一切準備好后,便不停安慰自己:沒事,很快就過去了。
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表妹給我發(fā)微信:“姐,你要回老家嗎?”我說回,然后得知她在殺豬當天才放假,需要大清早從成都飛回來,做核酸,又匆忙趕到老家。我驚訝于她的興奮,好像只有我對此事感到很抗拒,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以“趕路很累”為由留在家里。
小時候我們都很期待殺年豬。
爺爺奶奶共育有五個子女,這五個子女組建家庭后又分別產下子女,后來我父母離婚,爸爸重組家庭又生下了我弟弟,一共六個后輩,我排行老二,是大姐,老大是我們的大哥。于是殺年豬這一天便非常熱鬧,因為殺年豬并非過年,而且日子也很講究,各家各戶都不同,所以姑姑們不用像過年一樣去男方家,這是一年中唯一的齊聚一堂。
我爸媽離婚后,我跟著我媽生活,但奶奶家殺年豬我每年都去,爸爸會過來接我一起,我們都住在同一座城市。
回憶起童年,真的很喜歡殺年豬。清早在年豬慘烈的叫聲中醒來,顧不上洗漱,胡亂套好衣服就出去看。近十個壯年男人,先用繩子捆住年豬的嘴巴,然后他們把年豬圍在中央,又扯又推又趕,把年豬從豬圈趕到院子里,抬到長桌上,年豬側躺著,嘶號陣陣,不知是不是太過于用力掙扎的緣故,它的糞便從長桌另一端噼噼啪啪落下。一陣喧鬧過后,年豬的死亡被宣告,我們這些后輩站在遠處感嘆,真可憐啊。
清理干凈毛發(fā)后,屠夫舉起鋒利的殺豬刀,嫻熟地將年豬剖開,熱氣從年豬體內噴薄而出,這是一道信號,提醒我們可以吃肉啦。先去找爺爺要鐮刀,再拉上一位長輩,我們去竹林里砍竹子,回來一節(jié)一節(jié)劈好,洗去竹筒里的絨毛,把姑姑們已經調味好的鮮肉塞進去,最后揉一坨菜葉封口,扔進柴火堆里,靠底下的火子、柴灰慢慢焐熟,美極了。
年豬處理干凈后,姑姑們也已經做好了殺豬飯,傳統的菜品是白水肉片,這道菜通常肥肉居多,與粉腸一起煮熟,蘸辣椒水吃;然后有炒豬肝、酸菜煮血旺、蒜苗炒瘦肉等等,簡單味美。后輩吃完了就去玩游戲,男人們吃完了喝點酒,女人們則負責洗碗。
我們在院子里放鞭炮,去池塘挖埋在泥里過冬的螺螄,去山里折一根漂亮的樹枝,想象那是帥氣的刀劍,一路砍殺。爺爺挑選出體型勻稱的樹干,坐在門口靜靜地削,樹干一頭尖尖的,有道凹槽,在凹槽里系上紅布,這叫紅纓槍。我們立馬扔了樹枝,去爺爺那里領了紅纓槍,又打打殺殺起來。
夜幕降臨,白天時幫忙殺豬的客人都各自回家了,長輩們繼續(xù)忙活,裝香腸,熏臘肉,煉豬油,還要分好隔天要帶回家吃的肉。
分別是悲傷的,五輛車子一起出發(fā),爺爺奶奶站在平房屋頂目送我們。在匯入主路的岔口我們停下,降下車窗道別,然后升上車窗,駛向各自的遠方。
爸爸送我回家,下車時從后備箱拎出來幾袋沉甸甸的肉,盡管離婚多年,我媽也帶著我有了新的家庭,但這個家族從不吝嗇分享年豬的滋味。
那些年月不管什么時候回憶起來,心里都非常感動。
隨著年齡的增長,接觸的文化和圈子不同,我們走向了不同的未來,這一年一次的團聚也漸漸變得有些乏味。不再有童年的游戲,只有各自的手機,和聊不到一起的興趣。
這一年,我已經對烤肉沒興趣,聽見年豬的慘叫也沒有爬起來觀看,只是刷著手機等長輩叫吃飯,大家如同往年那樣面對面坐在一起,卻和手機那頭的人聊得更熱切。我害怕長輩問我未來的規(guī)劃,害怕同輩和我聊明星網紅。其實大家對童年時的游戲都興致缺缺。
但總還是要聊點什么。
表弟今年剛畢業(yè),熱愛舞蹈的他目前在舞蹈室教課,一月工資六七千,和女朋友租房住,溫飽食宿沒問題,但要負擔起年輕人色彩濃烈的生活,還是舉步維艱。表妹今年大一,英語專業(yè),成績優(yōu)異,目標是當英語老師。長輩見面就問,駕照考了嗎,教資呢?要不要考計算機?畢業(yè)后打算考公嗎?四六級過了沒?將來想在哪里發(fā)展?
我一一回答,沒有,不知道,沒計劃。
這轉變是忽然的嗎,還是一年一年慢慢變化的,怎么話題忽然都變得如此尖銳?我讀書的學校是民辦二本,我考駕照被半坡起步把心態(tài)弄炸,我沒有考到任何的證書,對未來沒有絲毫的期盼。
環(huán)視一圈客廳,兩個最小的弟弟在打王者,表妹在搶購限量的商品,表弟在看動漫,似乎只有我在悲傷。晚上我和表妹睡一屋,彼此也只是默默刷著手機。
第二天吃完午飯就都要回家了。各家把分好的肉塞進后備箱,陸續(xù)開出狹窄的鄉(xiāng)間小道,在那個熟悉的路口停車,道別。我忽然又很不舍,想起奶奶奮力驅使顫抖的雙腿趕到屋頂,兩位老人家單薄的身體站在那里目送著我們,遠遠地,還揮動著手臂。
停下,我們回去吧,大家都別走。我在心里吶喊,可是只能在心里吶喊,因為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這聚少離多的關系,聚的時候不想去,散的時候不想走,真是討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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